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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上官戒慈每天幾次例行打掃,細得很,細到連迷龍那個死剁了頭的臨上南天門前扔在院里的活計都要打掃歸置了,沙歸沙,土歸土,鍬歸鍬,跟錘子什么的工具放一類那個死貨當時號稱要把院子里裝上排水檐的。

    蒸屜冒蒸汽了,早點做熟了,她便放下手上的活計去廚房。她不是那種忙忙叨叨的人,一切都有條有序的。她甚至停了下來,收拾一下雷寶兒昨天扔在院子里的玩具,她想起來這東西是迷龍拿炮彈殼做的,于是她所有的有序亂了,快步沖進了廚房。

    于是她又一次啜泣了,可她會找地方,廚房里可以把家什弄得乒乓交響的來掩飾她的哭聲,好吧,又止住了,她揭開蒸屜,正好把腦袋伸進冉冉的熱氣中間,蒸去哭過的痕跡。

    早飯做得了,有條有序的擺放在灶臺上,今天是包子和稀飯。

    于是上官戒慈站在那里發呆。過了一會她告訴自己,“該掃地了。”

    地是本來就在掃的,半途放下而去忙早飯了,也許在其他人眼里看來一切都是有序的,而在忙碌者心里,已經無處不是混亂了。

    她又一次下意識地去收拾了迷龍的工具,然后發現那是毫無必要的,她已經收拾過很多遍了。

    于是她告訴自己:“不要再看了。”

    但是她看見迷龍坐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叮當二五,把那些鐵皮敲打成據說將讓此院不再滑溜的排水檐,忙成那樣丫還有空沖她做著色迷迷的鬼臉也許往下五分鐘不到他們就又得回去折騰他們家床。

    上官戒慈:“別來啦。”

    她堅持著掃地。

    但是院子很干凈,不需要打掃,院子只有迷龍回來了才會變臟變亂,迷龍會和雷寶兒一起把什么都倒個個,把什么都搞臟搞亂。

    但是她回身時發現我父親起了。我父親悲傷地看著她。她并沒在人前顯得悲傷,但她那種悲傷不需要拿眼睛看。我家的死老頭開始嘆氣,發出他的感慨,“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我一向順服的母親居然拿一本書要輕不重地打在我父親身上,我父親趕忙地把書奪了過來,看一看幸好不是孤本。

    我父親:“不要拿書打。”然后他居然也就此收聲。

    而上官戒慈逃跑一樣去了廚房,再出來時她把做得的早飯放在小桌上。

    上官戒慈:“可以吃早飯了。”

    然后她逃跑,在這個小小地世界里有那么多東西需要她去逃跑。幾乎是每時每刻,每分每秒。她拿著簸箕和掃帚抹布上樓梯。然后遇上了剛剛睡醒,睡眼惺忪揉著眼睛哭泣的雷寶兒。

    雷寶兒便向他媽媽提出今天的第一個要求:“我要龍爸爸。”

    上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家什,把雷寶兒領往桌邊,那包括把他安置在一張小凳上坐下。

    迷龍總在不經意的小事上顯出他的厚道,譬如堅持在爸爸的稱呼上冠以一個“龍”字。以便雷寶兒記住他的生父。我所知禪達最皮的孩子現在成了最愛哭的孩子,他媽媽從沒告訴他已經失去了隨時可踢地屁股和隨時可騎的肩膀,可小孩子也許用鼻子聞聞便真相大白。

    雷寶兒被安置在凳子上,吃地放好了,我母親幫著喂。

    上官戒慈便告誡對兒子她并不像迷龍那么溺愛,這導致迷龍迅速占據了雷寶兒心中的第一位置。這倒也好。以前的上官想起來就會甜絲絲地告訴自己,這樣最好。

    上官戒慈:“吃早飯。”

    她沒種和三個人一起吃早飯,我父母偶爾的眼神總是提示她關于悲傷,于是她離開了桌邊,又一次去拿起了簸箕。該打掃了,睡房無論如何是該打掃了。

    上到睡房,一看那些被迷龍炸過的家什,上官戒慈就又一次崩潰了,她放下了手上的用具。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上官戒慈:“別想了。別想了。”

    但是她仍然坐在那里發呆。

    上官戒慈坐在那,沒啜泣,是比啜泣更要命地發呆。

    上官戒慈:“別鬧了迷龍,求求你別再來了。”

    可是迷龍并沒有來,她最后還得起身,去打掃那張根本無從下手的床。

    最后她就看著那張床發呆。

    她只能看著那張大修過三次的床。這張床讓我們一幫人全部累折。但記載著她已知的全部瘋狂和歡樂,她和迷龍全部徒勞了的辛苦。

    迷龍光著個膀子在屋里踱。大發感慨,踱得也縱橫捭闔,在他正計劃的事情上他的威風怕頂得兩個死啦死啦再加兩個虞嘯卿,原來迷龍也有龍行虎步的時候。

    迷龍:“這種事我第一眼瞅見你就定啦!咱們再要三個兒子,老大叫了雷寶兒是吧,老二叫龍寶兒,老三叫虎寶兒,老四就叫慈寶兒。你要是不樂意,老二就叫慈寶兒那也是好商量。”

    上官戒慈:“那要是女兒呢?”

    迷龍:“我生不出女兒來的。有你一個女的就夠啦!”

    對著這種瘋話,上官戒慈就只好就疊衣服:“迷龍啊迷龍。”

    迷龍:“咋地啊咋的?”

    上官戒慈:“這里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可你也不是種竹子啊。”

    迷龍:“嗯哪,我東北人種竹子干啥玩意啊,要種也是白樺樹。”

    上官戒慈:“迷龍迷龍,我在說種樹?我在說你的三個兒子。你要真想他們來這世上,就得在家呆住了,半個月,一個月。你在家種麥子是這么種的?撒把種就跑?”

    迷龍:“嗯,我們那土可肥啦。”

    上官戒慈:“迷龍!”

    迷龍:“噯呀不好了,今天發餉,我得去盯著,不盯著他們就能把欠我的錢貓了,貓了就沒錢進貨了,咱家就斷頓了。王八蛋也斷頓了。還真是少不了我啦。”

    他是滿屋里奔忙著說地,收拾點這個,收拾點那個,死啦死啦要來行賄的零碎、拿來跟我們得瑟的食物、欠條子,收拾出一個包來。

    上官戒慈就瞪著他,剛開始是生氣的,后來簡直比看雷寶兒還要多了些溺愛。

    上官戒慈:“迷龍,你娶了幾房老婆?”

    迷龍:“啥?啊?嘿嘿。“他介乎于打馬虎眼和感慨之間:“命真短哪,人命真短。”

    上官戒慈:“所以你想要兒子。”

    迷龍:“嗯,嗯。要兒子要兒子。”

    嘴上飆勁,腳下也飆勁。踢里空通地便下了樓梯跑作沒影。

    后來上官戒慈便倚在窗戶邊看,迷龍早已跑出了院門,順帶著給雷寶兒狠狠啃一口,然后就望了祭旗坡跑得像個瘋子,跑出很遠了再回頭望一望,蹦兩下招一下手。然后再跑得像個瘋子。

    于是迷龍在陣地上就瘋狂地想念老婆,再加個兒子,便拿銬子也沒法把他銬住,他要回家,回了家又瘋狂地想念陣地上的人渣,再加上個他崇拜地死啦死啦,他的妻兒便拿銬子也沒法把他銬住。最后他永遠顧一頭拉一頭地奔忙。生命很短暫,迷龍要繁殖,只是他的繁殖永遠只能做足熱身工夫。

    上官戒慈木在那里,所有這些的瑣碎讓她分崩離析。每天一百遍,然后還得讓人看見一個完整地自己。

    上官戒慈:“別來了別來了,迷龍,這房子得收拾。這是咱們家,這家不能這樣。”

    那近乎于告饒了。迷龍沒有回應,于是上官戒慈遲疑著去碰那張現在也許連豬都不樂意睡的床,遲疑得像是我們去排除踩在腳底下的一個地雷。

    她當時沒時間收拾,等她有時間收拾時迷龍已經死了,她再也舍不得收拾也許她這輩子再也無法收拾。

    但是上官終于從床上拖起一床被子,那被子象從泥沼里拖出來的。上官便無法不想起迷龍那天像個熊瞎子一樣拆自己的房子。她便撲的一聲笑了。

    笑完了,便是哭。“別來了。求求你。走吧,迷龍。“上官戒慈哭著對自己的笑說。

    然后她迅速擦干了眼淚,因為她聽見有人在敲家里的院門。

    院門在被敲響,不輕不重,不疾不緩地三聲,節奏有些機械。

    上官從樓上下來,站在樓梯上。我的父母亦在看著院門,雷寶兒看了她一眼,掉了頭乖乖地吃飯乖得有些陰郁。

    上官站了一會,回去。她不打算開門,于是那三個也就當沒聽見人敲門。

    門沉默了很久,不輕不重不疾不緩地又被人敲出三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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