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了眼院子的角落,只看見那家伙躺在地上,從拐角露出架著的半截二郎腿:“死半截了。”
我們擁在那,一個一個地領著錢,現在這時候錢不知道能干什么,但拿在手上總是沒壞處。
“我是你們眾人的孫子誰借我錢?!”都不用回頭就知道又是死啦死啦那個廝了,剛躺得散骨仙一樣的家伙已經起來了,并且搬了張凳子,站在凳子上,他揮舞著一大迭紙條子。
死啦死啦:“借錢借錢!各位爺,給你們家乖乖孫子賞點錢!”
喪門星:“你又要錢做什么呀?我們現在也不愁吃了呀。”
死啦死啦大力地揮舞著那摞紙條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我過去,想搶到那些紙條,那家伙舉著手不給我,后來被張立憲一腳踹翻了凳子。我搶過了那些紙條,掃一眼也就知道是什么玩意了,但是往下我一張張翻著心算著數目。
我:“給迷龍寫的欠條子你怎么欠迷龍這么多錢?”
死啦死啦正被克虜伯扶起來,他在翻著眼瞪張立憲,可張立憲現在陰郁得像個暴力黨,而死啦死啦總能忙于這事時還能光顧那事:“不止不止,比條子上怎么也多個一倍的。迷龍不識字,他漫天要價,我欠條上搗鬼。”
阿譯也在算,越算就越沮喪:“還不起的。”
死啦死啦:“欠債還錢。”
我:“你犯得上嗎?人家現在不缺錢。這年頭有了一千現大洋,人還缺紙幣?”
死啦死啦:“你管不著。”
我:“是啦是啦。我管不著。”
派錢的軍隊帳房瞪著我們發呆,也不知道我們在搞哪出,死啦死啦倒惡人先告狀地沖他嚷了回去:“錢放完了沒有?我是他們團座!”
帳房:“放完了放完了。”
死啦死啦:“讓桌子啊!”他直接把人從桌子前擠開了,筆墨紙硯倒一點沒拉全給扣下了:“過路君子,有心交錢的來這!存心擾事的走開!欠債還錢!”
然后他就在桌子邊坐了下來,拍打著桌面。我們瞧著他。他現在很胡鬧,有點象迷龍的鬼魂附在他身上了。
我們哄著走開。
錢不是大事,上過南天門的都不會覺得錢是大事可我們是否有種去敲開迷龍家的房門?
我們又坐在墻頭,拿鞋底子或者光腳踢蹬著墻壁,吹著口哨,沖老百姓家地瓦當摔著小石子比著準頭。
死啦死啦趴在他搶占的桌子上,拿個筆頭劃拉著紙頭發呆。張立憲抱著膀子瞪著天,好像在跟老天爺較勁他又光著膀子,他現在像何書光一樣愛光著膀子。
戰爭沒了,糧不缺了。看不見日軍了,這是好的。可我們有點懷念那部分壞的,就更不要說同樣沒了的那部分好的,迷龍沒有了,獸醫沒有了,那么多人都沒有了。四川佬現在是脾氣最暴躁的人渣,他等那么多年就為反攻的這幾個月。現在要陪我們一起空耗了。
克虜伯忽然學著洋腔洋調叫了起來:“全民協助!全民協助!”
他可沒花眼,那是在怒江對岸沒種下水的全民協助,他沖我們興高彩烈地哈羅哈羅著,像中國的主婦一樣提著個菜籃子,一邊還要躲著我們摔過去地石子兒,后來他比我們更踴躍地爬上了墻頭,和我們一起脫掉了靴子晾他的腳丫。我們搜索他的籃子,本來就是帶給我們的,有些巧克力餅干罐頭之類,我們老實不客氣地往嘴里塞。
全民協助操著他狗屁不通的中文:“我。回家,下一個節日。”
阿譯迅速地準備難受起來:“啊?我們會想念你”
我:“你聽他妄想。哪一個節日?中國節日?美國節日?不要是日本節日。”
全民協助:“下一個節日,下一個節日。下一個節日的下一個節日。”
余治:“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地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說了這么老長,全民協助以為是幫著他的,便可勁地大叫著yes。我們嘿嘿地笑了起來。
全民協助開始比劃一個已經從我們中間消失了的東北佬:“迷龍?迷龍?”
我:“回家啦。回家。”
全民協助無比地艷羨起來(英語):“該死的,我嫉妒他!”
我看著暮色嘿嘿地樂。
死了的人,就是一扇門,門那邊是不該活人過問地事。我們好想他們,我們是不是該去敲開那道門?
我拿了一塊寫好的板,走過我們那幫東倒西歪與虱子共存亡的懶漢。我把那塊牌子豎好了。咣咣地敲打著它,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力。
死啦死啦從他的二郎腿縫里瞧著我的舉動。張立憲這回蹲著在研究墻角,從他的褲襠下看我的舉動。
我便象阿譯一樣念那塊牌子上寫著的字:“我們還欠迷龍錢。
我們,欠,迷龍,的,錢!”然后我掏出我昨天領的錢,分作了兩半:“這一半,小太爺要養家。這一半。“我把養家地塞回口袋,手上地一半我給放到了桌上:“我們還欠迷龍錢。”
我走開了,我做了,做了便可以不再在墻頭上茫然,而可以在臺階上舒服地躺下。阿譯做了第二個,人家來得比我暢利,站在桌邊把每一個口袋都掏作了底朝天,然后是每一個人。
桌上很快是一堆,盡管是紙幣。
張立憲瞪著墻角:“余治,幫我去借點錢。”
余治就剩干著急:“我到哪里去欠錢?”
張立憲:“那你就去趟師里,幫我把餉領了來。”
余治就干著急:“怎么又是我?”
他們兩個現在是我們中最窮的,因為雖賴在這,可他們的餉并不從炮灰團出。我們沒空去管他扯皮,還是一個個地往桌上放著錢,后來死啦死啦站了起來,加上自己的。開始清點數目。
跟錢無關,其實每個人都知道那只是讓我們去看舊日夢幻的門票,沒了槍炮和饑謹,即使人渣也有點更高的要求。正征戰西岸的將軍們日理萬機沒空抱歉,但那不妨礙我們的抱歉。
街上走著我們這支可笑的隊伍,我們用竹桿子挑著長串的鞭炮,提溜著大串大串的冥紙錢,拿著“假如我死替你死,換來君生代吾生”這樣狗屁不通的挽聯,我們有個想起來就敲一下的破鑼。還有個破喇叭,只是我們永遠只能把它吹出放屁一樣的聲音。我們還用兩人抬著一個巨大的豬頭,放在一個大托盤子里,豬頭在托盤里微笑著,頭上戴著白紙花。
我們在別人可笑的目光里做可笑的行進,而實際上我們自己也見不出悲傷張立憲這樣地只好盡量把帽子壓低了,走得離我們能遠點最好。
我們哇啦哇啦。時忘詞時跑調地唱迷龍常唱的歌。
我們忽然想了起來,三千個人死了,可這是我們搞地第一個象葬禮的葬禮。于是這事變得鋪張起來。死鬼迷龍會喜歡的,他最愛的就是個熱鬧。若為熱鬧故,兩者皆可拋。
后來我們遠遠地看著迷龍家,那里的門是緊閉的,我們遠遠望著小樓和屋頂一腳步是早已停下了。
克虜伯還在那張羅,劃拉著火柴:“點上!點上!”
他是想把鞭炮給點上,然后轟轟烈烈一路紅屑翻飛地直炸到迷龍家門口,拿著鞭炮地喪門星一口給他吹滅了。
我們就剩站在那里發呆。望著一條我們走過很多次的路,一棟我們去過很多次的屋。死啦死啦悶聲地在剔他臟污的指甲,不說話;余治象數活人錢一樣,一張張地數死人錢;我拿了克虜伯手上的火柴玩兒,一根根劃斷。
喪門星:“迷龍他老婆愿意看見我們嗎?我們和害得賭鬼上吊的一幫賭棍差不多啊。”
豬頭看著我們。發一個超然的冷笑,我們沒別的好看,也不能總遙望我們沒種去的迷龍之家,我們只好看著它。
阿譯就撫著豬頭傷心地發癡:“故國神游,豬頭應笑我,早生華發。”
他又認真又傷感得沒有一點玩笑的意思。離得老遠地張立憲只好對著腳尖抱怨:“荒唐。”
這真是讓人受不了。我跳上去就給豬頭劈了兩個大嘴巴子:“荒唐!連你都來騎在我們頭上了?小太爺燉了你!”
我期待哄笑一下,可沒有笑。只有人可憐巴巴地在看著我。
克虜伯:“一點也不好笑。”
喪門星:“你不行的。迷龍其實從來也不逗人笑,他只是逗自己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