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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七章

    然后他開始擦眼淚,我瞪著他。

    我:“我很想踹你。”

    我踹了他,一腳,兩腳,不辣在擦眼淚,忙擦眼淚的人不會反擊。

    我坐在院子里仰望著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禪達的云氣厚重得足以讓我這樣一個心事過重的人有無數遐想于是在我眼里,那些飄逝的云團像極了死在怒江那邊的家伙。

    因為迷龍再沒搞出過份的動靜,我父親又回他的屋了。郝老頭拿一個石缽在搗著成份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說他又在偷食了,油條放在小桌上的筐里,不辣沒完沒了地撕下一口。再把還完整的油條蓋在上邊為了調整出個天衣無縫的角度他沒少費力氣。

    我終于聽見“噯呀”的一聲。郝獸醫拿研杵把貪嘴鬼給打了。我感覺到老頭子的目光在看著我發呆,但我更愿意盯著云層。

    郝獸醫:“煩啦,我這里就好啦,你就又該換藥啦。”

    我:“你換就好啦。”

    郝獸醫倒疑心起來:“這娃兒,你不要耍鬼。”

    我:“我耍什么也不會耍鬼。”

    郝獸醫:“你不要跑。你一蹦起來就老母雞附身。我哪追得上?換藥是為你好,大腿根根已經挖掉一大塊啦。這里要再挖一塊就沒法看啦。年紀青青的,脫掉衣服就像個剝皮老山羊,這莫法講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幾,你還要找個好女子慢慢過日子嘞”

    老頭子一向嘮叨,但還沒這么嘮叨。我教他煩得頭都快炸了,我跳起來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媽才像個剝皮老山羊!還是瘟死的!你滿清年間的人管我民國人干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唄!”

    老頭子便緊緊護著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幾根黑瘦的老肋骨。無論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渾鬧,但沒幾下,老頭子開始抹眼淚我很詫異,我一直沒注意到他的古怪。我們都沒注意到他的古怪。

    老頭子就強笑,我不知道一個老頭子強把自己的啜泣轉成笑臉時是這么讓人心碎的。我覺得我好像做錯了什么。但這種做錯事的感覺實在是與我曠古長存,不值得奇怪。獸醫:“你個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個老猴子屁股來。我是講你跟你家好女子。要愛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我:“你有完沒完啊?有完沒完?!”

    我掉頭往正房走,有了我父親,這地方倒不會缺少紙和筆盡管他從來不會寫什么。

    郝獸醫很操心地跟著:“你不要走啊。換藥嘞。”

    我:“你跟著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長條六十多的老尾巴。”

    郝獸醫:“五十七嘞。”

    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讓他消停,我拖了張草紙,特意不要干凈的,找了張我父親畫過符的,一面盡是些“高堂明鏡悲白發”“朝成青絲暮如雪”之類的胡柴,我不要這面,我要背面一我找了個禿筆頭子,特意要禿地一我找了點某天用剩的臭墨,它們真夠臭的。

    郝獸醫:“這娃娃,干啥嘞?”

    我:“大家都這么熟啦。寫幅字送你。”

    郝獸醫:“噯呀那怎么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聽說要寫字,字認得他他不認得字,也照蹦了過來。郝獸醫莫名其妙加有些期待地候著。他們看著我一揮而就。

    我把那張擦屁股都嫌臟的紙交給郝獸醫的時候,郝獸醫那張臉已經是哭笑不得,那張我一直嫌嘮叨的嘴已經是期期艾艾。

    郝獸醫:“這個不好吧。你這娃不能這樣嘞。”

    不辣高興得很,踴躍著發問:“寫的么子?講一下講一下啦!”

    我便拿著破紙,我很高興,我久已想這樣小小的報復總在我身邊嘮叨讓我學好的人,那張紙一面是我父親的鬼畫符,一面是我的鬼畫符,我的鬼畫符寫著:初從文,三年不中;后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獸醫看起來很無力,很無力地念叨:“不要講嘞。不要講。”

    我管他,不講我寫它做什么:“有個家伙,胸懷大志,學寫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沒得。一怒之下,去考武舉,校場威風,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報靶的屁股!于是亂棒打出,奮發圖強,改做醫生,終有大成。自己寫個藥方,包治百病,煮來吃啦,當天就嗚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沒說幾句時已經笑得在捶桌子:“各不就是我們炮灰團的獸醫?!”

    郝獸醫也在強笑,比哭更難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張草紙呈給老頭兒:“一字認作扁擔,可連他都這么說。天意天意。此典本載《笑林廣記》,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寫照。笑納笑納,海涵海涵。”

    郝老頭兒哆哆嗦嗦地接了,看著,想說什么說不出來,一個魘住的表情。不辣還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后悔,其實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纏著我。

    我:“開玩笑的。還給我吧。撕掉撕掉。”

    郝獸醫拿身子擋開了我伸過去的手,然后離開我們,那個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張破紙疊好了塞進懷里。

    我和不辣都有些啞然。

    我:“那話說我們誰都可以的!你不要認真!我換藥啦,不跑就是啦!你別胡思亂想!”

    郝獸醫:“換藥喔,換藥換藥。”

    他看起來茫然得很,茫然到要從自己是誰,在做什么這種問題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了根樹棍子叼在嘴里。

    郝老頭子在調藥,又是兩根竹簽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著我,并且過早地用著力氣。

    不辣:“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龍下來幫忙。”

    我搖了搖頭,指指自己嘴里咬著的樹棍。

    于是又一回死去活來的折騰,后來我咬斷了嘴里的樹棍,狠狠一頭撞在不辣的肚子上一一這輪的換藥總算完畢了,不辣捂著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還沒過去的劇烈痛楚中快把身邊的桌子摳出了印,郝獸醫茫然了一會,幫我擦汗。

    我尖叫著,一邊想著我的團長。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們,或成為我們取笑的對象。卑微和瑣碎終于擊碎了他的虎賁之心,我希望他盡快和我們成為徹底的同類。

    我的肩膀還在痛,我進門,讓房門大敞,扯掉窗上的幔子,讓陽光照入。別當我在打掃衛生,我使勁踢著家具,抖著破布,讓這屋的積塵更加嗆人。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睜著眼,瞪著屋頂。

    我已經看慣他每天把自己累得像死人入土,然后睡去,然后在沒睜眼的第一剎那就翕著鼻子醒來,閉著眼就為自己找到今天存活的陽光和空氣。

    現在他象棵被拔出來懸在半空的死不了,他找不到了。

    我:“今天大晴,太陽好得很!日本鬼子沒打過來,我們也沒打過去!祭旗坡沒炮響,橫瀾山南天門也沒炮響!和平時一樣,和大多數時候一樣!什么都沒變,是你覺得它變啦!別耍小孩子脾氣啦,你要不要起床?”

    死啦死啦:“哦啦。”

    我瞪了他一會,我知道我必敗,因為他并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氣。

    我:“蛇屁股回去叫車拖你啦,呆會到”

    死啦死啦:“哦啦。”

    我:“吃早飯啦。”

    然后我掉頭出去,一邊抖著塊積塵的破布,好讓這屋更沒法呆人。

    死啦死啦:“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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