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龍活動著剛打過康丫的腕關節,剛挨過打的康丫這回在后邊把著車,另一個人跟前邊拉著,后娘養的豆餅跟在車邊。迷龍那一攤子壯大的不僅僅是他們的貨物,也包括他們的人丁,現在即使一次上三人,這輪車也夠三班倒的。終于踏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迷龍也終于有些高興,他該帶的不該帶的全扔在車上,邊吆喝著康丫邊就這盤腸高坡觀望細小蜿蜒的怒江。
“大耳刮子好呢汽車好呢?”迷龍問康丫。
“大耳刮子好。”
迷龍于是就高興到摸康丫的頭,“乖兒子。”
康丫不看我們,我們也不看他們,但是迷龍現在心情好,迷龍就偏要看我們,“噯噯噯,那都誰啊?脖子錯環啦都?我給你們正過來。”
他他媽的是有辦法,車上還有一箱餅干,那家伙端起來就往路邊一個平摔。撲啪一響,箱子拍地,饑腸轆轆的我們立刻轉頭。
“獸醫不好了,我搶了你飯碗呢。”迷龍壞笑。
郝獸醫只好干澀地笑笑,但我們中自有臉皮厚的家伙,不辣毫不介意地把那箱餅干撿了回來和我們分食,一邊還要忙活和迷龍打嘴仗,“迷老板,有罐頭一人打賞發個唄?”
迷龍說:“吃飽了好有力氣跟我翻白眼球?白日夢白日做吧。后邊死人堆里倒多得是,小日本也多得是,有種自己拿去。”
蛇屁股提醒他:“休息呢。你別往前走啦,死啦死啦一見你怒從心頭起,直接崩掉。”
“他好意思崩我?他好意思崩我們哪個?”迷龍說。
話這么說,但可以確定迷龍并不是找死的貨,他拍著康丫的背,讓他的苦力們把車拖停了。迷龍也不甘于和我們坐,靠在車上,向路那邊的兩個活人一個死人張了一望。
康丫如蒙大赦,看得出他這幾天過得不比我們好多少,“有水的沒?”
蛇屁股說:“拿罐頭來換。”
康丫忙說:“天地良心。我哪兒有啊?”
“可保他那褲腿里就藏著好幾個。我還可保就偷你老板車上的喪門星!”我叫那個云南佬兒。
可憐喪門星也算個會家子,卻淪落成打手兼為走狗,他猛跳起來卡住了康丫,不辣把康丫的褲子猛然一松,兩個罐頭滾落坡地,蛇屁股連滾帶爬地逮住。
我們哈哈大笑把康丫推落在我們中間,我拿了一個半滿的水壺砸過去,但康丫現在想的不是解渴了,他耷拉著頭根本不敢看他的雇主迷龍,“迷龍非打死我不得你看我身上這烏青。”
我說:“才不會呢。他好意思打死你?他好意思打死我們任一個?”
因為康丫提到迷龍所以我看迷龍,我發現迷龍根本沒看我們,包括剛才的鬧劇,現在錯環了的是他的脖子,他一直靠在車上看著路那邊的兩活人一死人。
“獸醫,有人脖子錯環了,要你正過來迷龍?!”我叫他。
迷龍轉頭看了我們一眼,嘟囔了句傻瓜玩意兒一類的,然后又轉回去。
于是我們開始唿哨和笑鬧,迷龍又看我們一眼,嘟囔了一句傻瓜玩意兒,然后站直了做一些整理貨物的雜事,那完全是心不在焉的,僅僅是為了止住自己走向那廂的一種徒勞,但他一邊整著一邊仍看著那邊,最后他連這種徒勞也不做了,他走向那里時,剛被他整過的一部分貨物落在地上。
只有最麻木的豆餅去把那些并不屬于他的貨物拾撿回車上。而我們都啞然了,因迷龍的表情實在太過于認真,沒有別的,只是認真和小心,那樣過份的認真和小心、溫和、悲傷、歡樂、傷逝、懷鄉、心碎只該屬于夢境。
不辣叫他:“迷龍,你讓人安靜會好不好?”
迷龍的嘀咕像是對自己說的:“怪可憐的。”
“你又幫不上忙。”不辣補上一句。
沒有回應。
迷龍那年三十八歲,他拒絕在日占區生活流亡入關時是二十七歲,我們不知道他之前的二十七年中有過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關內的十一年如何渡過。我們只知道那天我們看見個夢游的,他夢見已經永遠消逝的一切,我們覺得他驚醒時就會橫死在我們眼前。
迷龍在我們的訝然中橫穿山路,這最多可過一輛汽車的寬度對他來說也許比這幾天所有的路加起來還長。
迷龍站在那兩個活人和一個死人面前,對死人他完全忽略,但我們無法確定他看女人更多還是看孩子更多,他的目光是貪婪而不是好色,因為他只生了一雙眼睛,卻想在同一時間內把兩個人從眼里收進心里。
那個女人并沒有看他,低垂著幾乎是披散的沾著草葉和泥垢的頭。那孩子瞪著他,如一只幼犬瞪著巨大的同類,只是此時的迷龍如果像狗也只是象一匹超級巨大的溫馴松獅。
女人低聲說:“你能不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
迷龍開口,我們發現他在這一瞬居然變得粗嘎和磕巴起來,“你你那啥從哪兒來?”
他開口了,我們也清醒了,我們也又可以笑鬧了。
不辣說:“東北啊!哈哈,緬甸他東北的!”
我們笑,連郝獸醫也笑,我們竭力用這樣粗野的笑謔來排遣迷龍帶來的悲傷。
但迷龍從掉過頭那一會兒就對我們單方面喪失聽覺了,“你兒子?”
女人沒抬頭也沒回答,而迷龍遲疑地伸了手想去摸那小孩子的頭,不管是幾天還是一周的顛沛流離都足可以把那么一個本就很淘的小家伙逼成小野獸,他爪子揮了一下,迷龍手背上多了幾道撓印。迷龍珍惜地用嘴吮了吮傷口,也不知道是惜自己的血還是惜那幾道傷痕。
“你丈夫呢?”迷龍問。
蛇屁股替女人回答:“死了唄。一頭擔子不好挑,迷龍,要不你已經有掛車了,你湊合著再來一挑子?”
我們并不覺得好笑,但是我們笑。
那女人低著頭,我們都沒人能看見過她的臉。我能肯定那是出自尊嚴而不是羞澀,她有那種默默承受傷痕的自尊因為迷龍發了半天癡,伸手像是想撩開她頭發看一眼時,她不是羞澀或驚恐地搪開,而是堅定地抓住了迷龍的手放回原處。
迷龍的手指上拈著一片草葉,那是從她頭發上拈下來的,我確定那女人在她的頭發下看著,她也看見她的兒子兼保鏢立刻一腳踢在迷龍的膝蓋上,而迷龍照舊哈著腰直著腿,保持著他虔誠的姿勢和看見上帝的表情。
“我那個拿掉這個。”迷龍讓手上的草葉落地。
女人問:“你能不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
迷龍問:“你能不能嫁給我?”
我們啞然了。我啞然了一會兒后,一拳錘翻了康丫正仰脖子在喝的水,讓水灑了他一身。我開的頭讓我們使勁地笑,而我瘋狂地笑。
我一邊笑一邊揉著我確實在發痛的肚子,一邊抹平我的笑紋。
我大笑,我假笑,因為太好笑了。我笑得心快碎了,因為我想我一直忙活著悔疚和憎恨,迷龍卻在路邊撿到他的幸福。
那女人特意等到我們笑完了才說話,因為她的教養讓她不習慣以大聲來壓過笑聲,“我公公給自己做了個生柩,才三寸厚就連房子一塊被燒了。如果你能給他三寸厚的棺柩,可以。”
迷龍說:“我能啊。不過你別聽岔了,我說的是你嫁給我。”
顯然那邊并沒聽岔,因為她的回答毫不猶豫,“如果你能帶我們回中國,給我們個家。我就嫁給你。”
迷龍因這要求的輕易和艱難撓了撓頭,“那可不唄,我又不想娶個外國人。”
于是那女人提出她的最后一個要求:“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對雷寶兒。我就嫁給你。”
迷龍在她剛說出最后一個字便開口了,他根本是毫不猶豫的,而我們已經因那兩個混蛋認真到只能當作戲謔的對答而徹底安靜。
“就算你不死,我也會好好對雷寶兒。就算你不嫁給我,我也要帶你們回中國。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讓我屁股后邊這幫子混蛋玩意兒帶你們回中國。”
女人說:“那我嫁給你了。”
迷龍直起腰來,看著狼牙般的山勢中細長如帶的怒江,看著南天門頂上那處被樹藤樹根爬得光怪陸離的巨巖和其上的巨樹。
剛辦成人生第一件大事的迷龍長長地吁了口氣,還沒及轉身就對我們嚷嚷:
“有家巴事兒沒有?!”
我們在同時扮演著傻子和啞巴。
迷龍先把他訂下的家庭放在一邊,邁過山路走向我們,山風吹著很輕快,他回來時比過去時快了至少五倍。
我們仍在扮演著傻子和啞巴。而迷龍幾乎是在以一種詠唱調和我們說話。
“家伙事呀家伙事?誰有他媽的家伙事呀?”
“什么是家伙事?”阿譯問
迷龍做了件以前會嚇著我們的事情,他摟著他從不愿接近三尺以內的阿譯搖晃,但我們現在已經沒空去驚奇這個了。
“刀啊,鋸子啊,刨子啊,斧子啊,銑子啊,做棺材的那些!”
我問他:“你以為我們要在這歇一周嗎?連吃帶盹一個小時,你做副棺材?三寸厚的棺材?”
迷龍現在開始搖晃我,讓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牙床在撞得發響,“所以要趕緊的啊趕緊的!趕緊的啊!”
我們仍在發呆,而迷龍很快為自己想到了加快速度的辦法,他一伸胳臂,展示掛了半腕子的手表,“把你們能用得上的家伙事都交出來!一件家伙事,換我一塊表!”
對我們這樣一群混蛋來說,利誘大過其他任何沖擊,而一隊這么大人馬工具多少還是有一些,刨子銑子是沒有,工兵鏟、鍬、斧、刀甚至是鋸倒是在地上扔了一堆,其中夾雜著喪門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
迷龍一屁股蹲下挑揀著,他絕不在乎這樣一件簡陋的工具要他付了幾百倍的代價,斧子、鏟子、方頭鍬什么的被他抱了滿懷,然后順手把他所有的表都如搓泥一般地捋在地上。
我們愕然地看著,并沒人想起去撿,而迷龍一次扛著至少四件工具進入路邊的山林時先向我們呲牙一樂,然后對著路那邊那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的家庭嚷嚷。
“三寸厚!少半分就地閹了我!”
我們郁悶地坐在路邊,從康丫那里撬來的兩個罐頭已經打開,但沒誰想去吃,實際上我們中間的康丫和不辣已經消失,他們也鉆到林子里看熱鬧去了。
一個從路邊山林里傳來的聲音一直敲擊著我們,那是迷龍用斧刃砍擊樹干的聲音,急促、有力,幾乎與人的心跳同步,間或伴之以迷龍快意淋漓的叫喊聲。
“順~~山~~倒嘍!”
然后我們就聽到一個龐然大物倒地的沉重聲音,而又一截樹的尖梢在我們身后的林中消失。
康丫和不辣深一腳淺一腳從迷龍砍樹的林子里顛了出來,老粗對這事的免疫力強過我和阿譯、郝獸醫這樣的,但仍有些茫然。
“罐頭開啦?有筷子的沒?”康丫問,但那純屬心不在焉的廢話,他也是說完了就自己去樹上折筷子。
不辣贊嘆道:“烏龜王八出娘胎時大概就是個砍樹的,山妖呢你們開兩罐頭,他砍了四棵”
“迎~山~倒~嘍~!”又一聲巨響,又一塊樹梢自我們的視野中消失。
康丫數著:“五棵。”
我實在再按捺不住,起身走入康丫不辣剛出來的地方,并發現郝獸醫也跟在我的后邊。
我們看著那個在林子里埋頭猛干的家伙,那家伙把上衣脫了纏在自己的腰上后,仍像個剛出籠的包子一樣冒著熱氣,但除了熱氣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能讓人聯想到包子,他幾乎是同時使用著四件工具,在猛力的揮擊后在切口上釘入楔子,再用斧背把碗口粗的樹按著他要的方向擊倒。
輕信、莽撞、永不思考、發人來瘋,我在心里評論。而他用斧子回擊:抑郁、自閉、多疑、坐以待斃的癟犢子玩意兒最要命的,砍樹的根本沒操心我的嘀咕,他只費力不讓樹倒下時砸到他的兄弟他是山妖,愛惜他的樹木兄弟。
后來我不再腹謗了,于是我看見野豬的兇猛,豹子的敏捷,熊羆的豪雄和靈長目的智慧我多想這樣使用我的生命。
我呆呆看著那場人與樹木的舞蹈,急促而不失韻律,迷龍踏著一種伐木者獨有的舞步,移動于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半圓之上,讓他的斧刃每一下都精確地揮擊在他的目的上。他像是解牛的皰丁,我看著他忽然明白他身上的紋身為什么是花瓣與蒼龍,粗獷與細膩的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