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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我們又走了半個小時,然后又走了一個小時,因為我們所到達的地方,即使我們走斷了腿也不會在那里歇息。蒼蠅哄飛的聲音像是低沉的雷鳴,而我們的眼神像驚駭的兔子,我們看著路邊的那些尸體走過叢林。被射殺的、刺死的、死于掃射的、死于爆炸的勝利的日軍會把自己人的尸體搬走,這里留下的全是我們的友軍。

    死啦死啦站在路邊看著我們每一個人,他并不想掩飾曾經在這里發生過的一場慘敗。這條點綴著尸體的小路長得讓人麻木,大多數人盡量看著前邊人的脊背,間或有一個實在無法抑制的跑到路邊去嘔吐。

    我用一塊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后的那具尸體。

    “是主力軍。”我斷定。

    死啦死啦查看著他的指南針,“就是說,我們至少把方向走對了。”

    我問他:“你怎么不念南無阿彌多婆夜了?”

    “因為活的比死的更讓人操心。”

    我回到隊列,插入郝獸醫和阿譯中間。排頭兵迷龍已經把自己放任到我們前邊,他不是走不動了,只是在東張西望。

    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忽然就手把機槍扔給了一直跟隨在他身后的豆餅,那一下幾乎把豆餅給砸塌,然后迷龍掉頭去了路邊,從一個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塊手表。我們沉默地走著和看著,而迷龍看我們像透明的一樣從我們身上穿越。

    迷龍好像剛恢復記憶,他是宣稱過要來發洋財的,他立刻把老宣付諸實施。我們看著迷龍迅速成為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迷龍從我們中間穿過,他粗莽地推開擋了他道的郝獸醫,去那邊路上的一個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鋼筆。

    死啦死啦視而無睹地走向隊尾,我們盡量視而無睹地前進。我們不想說話,這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迷龍手上戴滿各種質地的戒指,脖子上連項鏈帶長命鎖金的銀的戴著好幾個,他有三至四只手表,胸口插的鋼筆多到你只好以為他是個修鋼筆的。

    他在草叢深處跋涉,目標是那里邊倒著的一輛手推車,他趴拉開車上倒臥的那具尸體,翻檢車上載著的餅干和罐頭。

    我們只能坐在這里休息,盡管視線里仍有同僚的尸體,但哪里又沒有這些尸體呢?我們的鼻子早已喪失了知覺。

    我和郝獸醫、阿譯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槍,我看著迷龍推著那輛車從草叢里鉆出來,開始清點他新得的財物。

    “迷龍那家伙該死。”我說。

    郝獸醫理解地說:“誰都有鉆牛角尖的時候,鬧脾氣,跟自己過不去。喊發洋財,他攢東西好像就為敗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著。”

    阿譯立刻響應我,“就該軍法從事。”

    我和郝獸醫都瞧了他一眼,我們的眼神透著陌生和怪異,叫本來信心滿滿的阿譯忽然不自在起來。

    我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挺該死的。我們。”

    阿譯赧顏,“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么不成話的軍隊,真該有個軍法來管管。”

    “軍法?沒打過仗的白癡,就知道跟沖鋒陷陣的聒噪什么軍法,這樣你們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隊你們又給我們什么了?給頓粥都是霉的。”阿譯的話勾起了我的火。

    郝獸醫勸道:“煩啦你又放什么邪火?阿譯什么時候又成了行刑隊?他吃的米也從來沒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沒錯,我決定閉嘴。阿譯也囁囁嚅嚅的。“我不是什么你們。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他在這樣自相矛盾的句子里漲紅著臉,“我是說秩序,我們差勁,就差在沒有秩序。”

    本來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來,剛擦好了槍,我把槍托杠進了阿譯懷里,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機上,把自己的腦袋頂在槍口上,“秩序?來吧,幫個忙,從這里頭就是亂的,被你這樣人攪的。幫個忙,給它軍法從事了。”

    阿譯想把手拿開,我又給他合上,要不是郝獸醫給我后腦勺猛一下,我本來會用阿譯的手把扳機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槍這樣鬧有意思嗎?”老頭兒罵道。

    我也覺得孩子氣了,悻悻地把我的槍拿了回來,“槍都不會用還妄談殺人。我就是嚇嚇他。剛擦的槍有鬼的子彈?”

    我把那支槍往身邊一摔,于是“砰”的一聲,一發子彈擦著我的身邊不知飛哪去了。郝獸醫、阿譯和我,我們三個呆若木雞著,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們一眼,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他們也不知道剛才我險些把自己的腦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腳把那支鬼槍踢得離自己又遠了些,然后蜷在那里使勁揉自己的頭。阿譯一直瞪著我,嘴唇在發抖。

    “你們都你們就都那么想打回去嗎?”郝獸醫看著我們。

    鬼門關的那趟旅行讓我語無倫次,讓我的碎語倒像象詛咒,“想打個勝仗。可已經不想了。又被騙了,這是騙最后一次了。不是不是,沒人騙我,我自己騙自己。早幾天我跟自己說,孟煩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點兒人動靜的那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會說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說這種話的。”

    阿譯茫然地看著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讓他有一種經久的恐懼神情。郝獸醫看著我,看完就茫然看著其他人。我們像在苦刑的間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尸一樣以圖恢復點兒衰竭的體力,有人機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槍械,有人在撮土為爐跪拜一下沿途不絕的同僚尸體。

    郝獸醫喃喃道:“死啦死啦說得對呢,這趟出來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斷他,“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說得對了。”

    郝獸醫并不理會我,“美國人是想當然死的,英國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貪死的我們怎么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問:“我們怎么死?”

    “迷龍是漫不經心死的,阿譯是聽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們強還是比他們慘,你兩樣都占。”郝獸醫說。

    我惡毒地問著,以圖找到一個打擊他的缺口,“你呢?獸醫,你怎么死的?”

    “我看著你們,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看著你們。我是傷心死的,看著你們傷心死的。”他最后的一句話實在是讓我啞然,我看著他混濁得像瞎子一樣的眼睛,我放棄反擊。

    我一輩子也沒法忘記老頭那時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后我還記得他的眼睛,干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說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里邊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龍在遠處大叫:“來了這兒,要么打鬼子要么發財,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發財!你們誰幫我推這掛子車?老子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賺多少都分他兩成!”

    “有數的沒?兩成是多少?”康丫問。

    迷龍打著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著要吃。包你不餓肚子!”

    康丫把掛帶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絕不止康丫一個。

    我看著郝獸醫低下頭拭擦著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們休息的這片空地,操著已經啞了的嗓子喊:“前頭平安無事啰!連死人都沒有!走啦走啦,活著的混球們!”

    他只是看了迷龍那一伙子一眼迷龍在半分鐘之內便把他的掛車發展成可以三班輪換的運輸工具然后便開始喧嘩著把我們這幫散沙聚成隊形。

    我很難自控地去幫助郝獸醫起身,攙扶著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絕不僅僅是年齡和體力上的衰竭。我們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攏的那個隊列。

    迷龍拍了拍他由康丫拉著,一個同僚推著,另一個同僚扶著的滿車貨物,他剛注意到他旁邊有一個人在發抖:豆餅背著他份內沉重的彈yao、步槍、備用槍管和本該迷龍背的機槍在發著不堪重負的抖。

    “大姑娘養的,累死也不知道崩個屁。”他把機槍和步槍都從豆餅肩上拿了下來放在車上,想了想,他把車上最不值錢的一箱餅干砸到了不辣懷里,把豆餅的負荷全加到了車上。

    康丫因越來越重的車子而抱怨:“這也能賣錢么?”

    “不要臉了,啥玩意兒不能賣?”迷龍說。

    康丫因此便開懷了,賣力地拉著車子。

    我們開始繼續漫長的回家之路。

    我們走著,一邊分食著餅干,從不辣那里來的餅干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這次做了排頭兵,不過他這個排頭兵是倒著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這隊伍里可能的掉隊者。

    我攙扶著郝獸醫,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隊首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們身份曖昧的團長是個倒行逆施者,此時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見時他對整群并不馴服的家伙施行高壓,強迫我們作戰,我們幾乎讓他成了叢林里的無名尸。潰逃時他大可對我們開槍,他倒放棄了所有條令紀律,只要我們記住一條:別掉隊,掉隊就別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難理解那個從沒休息過的家伙怎么還能喊出那么大聲音,他用一副嘶啞的嗓子喊:“別他媽掉隊!掉隊你也就偷個盹!盹完就連回家的夢都沒得做了!”

    他迅速從我們身邊跑過,毫不留情地踢打著一個搖搖欲墜的同僚,這個同僚是我們從淺灘上救出來的一個,也是重機槍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里人?”

    “羅金生。揚州,觀音山。”

    死啦死啦說的未必是揚州話,但至少是江蘇話,“肉而又臭,講再細你媽也不會知道你死緬甸了,麻里木足麻木神,羅金生。”

    我們不知道羅金生是被什么刺激得又開始行走,我們看著死啦死啦旋風般又卷回了隊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爺,我是你們眾人的灰孫子,求你們烏珠子也別光瞪著地皮,旁邊有摔的倒的要裝死的也幫襯一下好不好”

    我們看著那家伙在倒行中從坡坎上一跤絆了下去,在噯喲喂的痛叫中消失于我們的視線,我們目瞪口呆一擁而上,看著那家伙從坡坎下的一堆灌木叢里爬將出來。

    “好看嗎?提神嗎?有力氣笑的笑一個,給個人場,笑完了茬兒走人”話沒說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為看我們一直愣著我們的發愣不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他身后的坡下,死啦死啦轉過身。

    我們終于走出了叢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條終于可以行車的大路,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條泥濘而糟糕的路上,自極目的山巒中而來,往極目的山巒中而去的都是我們潰不成軍的,疲憊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們,又回頭看看我們。我們呆呆地望著前塵的時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們了他走向那支潰敗的大軍,我們跟隨,并匯入那支潰敗的大軍。

    他創造了一個注定被淹沒的小小奇跡,在與日軍的那場遭遇戰后,我們幸存一百六十一人,我們回到屬于我們的人流中時,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沒一人掉隊。然后他開始竭力讓這個小奇跡不被人流淹沒,他的辦法是讓它變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濘的路面上,有時候他摔倒,那沒關系,他很擅長爬起來,爬起來然后向我們現在還看不見的隊伍叫喊。

    “你們當自個兒是老鷹嗎?各顧各地走?路邊水洼里照照,你們長得像老鷹嗎?你的槍呢?你肚子里有食嗎?這兩條木頭樁子是你的翅膀?你連麻雀都不如。我告訴你們怎么回去,見過大雁沒?飛成兩行,受傷的被挾在中間,幾百只小翅膀變成兩只大翅膀,飛得比老鷹遠十倍就這么回去!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是打過仗的,一路殺著日軍過來的。”

    我們的隊伍已經長了很多倍,到極目處再被山彎掩映,并且不斷有散兵加入我們。我們瞧著讓人信任,走在最前的是第一批的一百多個,和別人相比我們都保留著武器,我們從來沒有散過我們的隊形。

    我走到他的身邊,看著他在路邊的水洼里喝水,以潤澤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干什么呢?”我問他。

    死啦死啦樂著,他現在如果不喊的話,聲音就像破風箱,“我有我自己的軍隊啦。”

    我質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個團來,等回了你說的家,你還是團長?”

    “那也叫做過了。回頭我有得吹了。”

    我忽然間熱淚盈眶,那不是感動,而是源于路邊飄來的青煙,每一個膽敢從這里走過的人都被熏得熱淚盈眶:一個家伙在路邊的林子里堆了一堆巨大的樹枝在燒著并且已經燒完,那些根本還飽含水份的燃料燒出了足夠熏死人的青煙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腳淺一腳走向那里時,縱火的家伙正在對著灰堆磕頭,然后從灰堆里撿出什么用一塊還算干凈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問那個家伙:“噯!干什么呢?報訊通敵啊?”

    縱火的家伙是一口我們來時已經熟悉的云南腔,“我燒我弟弟。”

    我和死啦死啦看著那家伙把我們置若罔聞地放在一邊,從灰堆里把熏得漆黑的骨殖撿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說:“你這燒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見我們了。”

    縱火的家伙糾正死啦死啦,“沒三座山。日軍前鋒就跟在我們后邊,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們咬死的。”

    于是死啦死啦撓著頭替人計劃著:“背不動了?燒了好帶回家?跟我們走吧,我們回云南。”

    那家伙沒什么反應,他脫光了上身,把那個裝滿骨殖的包貼肉束上,然后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這邊山風傷人,我弟想回四川我從小跟我爸來云南跑馬幫,我媽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緬甸剛見著面。”

    死啦死啦想了想,問那個家伙:“要不要宰幾個咬你弟弟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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