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聲望去,看到一名紅衣女子緩步入殿,神情頗為自負,正是李明芯。
倒是看到李明芯的裝扮后,眾人都不自覺地又將目光轉向了柳冰眉,只因為李明芯今日也是一身海棠紅的裝束,荷葉領羅衫,下著紅裙,頭戴赤金首飾,裝扮得十分明艷華貴,乍一看,倒好似跟柳冰眉同府姐妹一般,有些促狹的人都不自覺悄聲笑了出來。
柳冰眉恨得直咬牙。
在這種隆重的場合,本就有些忌諱撞衫,何況和她撞衫的,居然還是李明芯!上次柳府壽宴的事情傳開,李明芯在京城名媛已經傳成了笑料,眼下兩人居然穿著同色的衣裳,讓那些心黑的人傳出去,還不知道要怎么作踐她?何況……
這般鮮艷嫵媚的紅色,李明芯也配?
“李小姐好大的口氣,不知道準備了什么樣世所罕見的珍品?”柳冰眉半帶譏刺半帶玩笑地道。連她苦心準備的繡品,都被柳冰依壓下風頭,李家才到京城多久?能準備出什么樣的好東西來?
李明芯也不多話,轉身驕矜地取過錦盒,取出里面的繡圖。
眾人都凝目望去,只見光潔如雪的絲帛上,繡著一樹云霞般燦爛的桃花,花下一名紅衣女子佇立,雖然只是個背景,但青絲如墨,背影窈窕,倒是意蘊悠遠。
“李小姐這副人物繡圖也算精致,可是想要和柳三小姐比恐怕還不夠吧?”在場的人都是管家貴族出身,對李明芯這種驟然富貴的人本就不屑,偏李明芯還不知道收斂,處處都擺出高人一等的模樣,到好似自己天地無雙,更讓這些小姐們惱恨,這時便有人道,“云京注本就不易模仿,臨摹尚且不好寫,何況是刺繡?何況還繡得極有閔大家的風韻,將書法和刺繡完美結合,當真不愧是世族大家的小姐!”
話到后來,卻是拿柳冰依的家世諷刺李府的根基淺薄。
李明芯冷笑一聲,也不答話,只將手中的繡圖翻轉過來,露出了背面。
眾人都不解其意,卻也被她的動作吸引去了注意力,再定神一看,頓時大吃一驚。只見繡圖背面仍然是一副完整的繡圖,卻變成了海棠花開,紅衣女子立在花叢旁邊,面龐微側,仍然沒有露出臉,之露出一抹精致的面頰輪廓,卻已經有著無限的動人。正面反面都是繡圖,顯然這是雙面繡。
雙面繡本就珍罕,而這幅雙面繡非但正反面都沒有露出線頭,而且兩面的圖案也不盡相同,一樹桃花,一樹海棠,紅衣女子的姿態也微有變化,構圖卻都細膩柔滑,沒有半點生硬,可謂雙面繡中的極品!
若是以繡技論,李明芯的繡圖顯然要比柳冰依高上一籌。
看著眾人驚訝的眼神,李明芯心中不屑。這些京城閨秀,遇到這樣的事情只知道尋找京城最好的繡娘,卻不知刺繡真正繁盛的地方是在江南。好在凌伯伯在靖州得到斗繡的消息早,當即就在南方尋找最好的繡娘,連同書信一起送到李府,這才趕得及在斗繡前繡出這么一副精致的雙面繡來,眼下果然壓了眾人一籌。
見李明芯氣焰越發囂張,眾人心中都不忿。
尤其,更有心思深遠的人看看李明芯繡圖上的紅衣女子,再瞧瞧李明芯,越發明白了李明芯拿這張繡圖的用意。
若是這副繡圖真的在斗繡中奪了魁首,自然會聲名遠揚,被人所珍視,隨之的,繡圖的內容也會廣為傳頌。這上面繡著個紅衣女子,偏李明芯就愛穿紅衣裳,兩件事一搭起來,人們多半會猜想這繡圖上的女子就是李明芯。
到時候這繡圖越廣為傳頌,李明芯的身價也就越來越高。
她這不但想要拿繡圖奪魁,還想要用這個繡圖為自己增加身價!這個李明芯,打得好如意算盤!
越是想到這點,在場的女子就越發惱恨嫉妒。
“哼,這斗繡關乎大夏和荊國的議和,關系兩國聲威,這李明芯居然把自己繡了上去,安的什么心思?難道她還以為是青樓選花魁不成?當真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人,就算一朝高升,也一樣輕浮淺薄!”有人低聲議論著。
在場沒有一個人喜歡李明芯,聞頓時紛紛附和。
“哼,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不過是羨慕嫉妒罷了!”李明芯自然也聽到了這些話語,雖然心中惱怒,更多的卻是驕矜,冷聲道。
這幅繡圖的用意,李樹杰早就向李明芯解說過,眼下見眾人都對她的繡圖說不出話來,李明芯心中越發歡欣起來。等到她這副繡圖奪魁,連帶她的名聲也會廣為傳頌,到時候定然會被京城貴族競相追逐,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九殿下!
想到宇泓墨絕色的容顏,溫柔如水的深情,李明芯頓時雙頰如酡,眼神欲醉。
而這幅態度,在眾人眼中越發不討喜。
尤其想到就算她們再怎么詆毀李明芯,這幅繡圖的確出色,說不定真的能夠選去與荊國斗繡,成就李明芯的名聲,眾人越發覺得不甘心,誰也不愿意在這時候搭理李明芯,紛紛左顧右盼,四下找話題來說,存心要排擠冷落李明芯。
“咦?大家快瞧那是什么?”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些失聲道,嗓音有些尖銳,一下子就將眾人的注意力集中了過去。
說話的是個身著玫瑰紫衣裳的少女,她正驚訝地遙望著遠處。
透過窗戶,隔了十多步遠的地方是一座偏殿,殿前的石階上擺放著時令鮮花。如今秋末冬初,只有些晚菊,多數是金黃色的,十分耀眼。然而如今,在這些金黃色的晚菊中,卻赫然多出了一盆牡丹花,看起來正是被稱為花中之后的魏紫,在這深秋季節中,格外顯得繁花錦盛,身姿卓然。
“奇怪了,在這深秋季節,居然還有牡丹花?”那少女喃喃道。
這下頓時將眾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過去。女孩少有不愛花的,尤其是象征著富貴錦繡的牡丹花,更是為眾人所鐘愛,尤其在這百花凋零的季節突然出現的牡丹花,越發讓人好奇起來:“許是花房新培育出來的品種吧?不過居然能夠在深秋季節綻放,而且開得這般繁盛,當真難得!”
“可不是嗎?不知道是怎么培育出來的,要是也能弄一盆擺在屋里就好了!”
“是啊是啊,不止好看,面子和里子也都有了。”
……
眾人紛紛議論著,情形十分熱烈,連方才的爭執都暫時跑到了腦后。
這時候已經有好奇的人上前去觀賞,結果走到跟前才訝然出聲道:“咦?這不是牡丹花……這是……這居然是一幅繡圖!天啊,居然有這樣栩栩如生的繡圖,簡直跟真的一模一樣!”說話,仍然忍不住用手去觸摸那嬌嫩的花瓣,似乎仍然不敢相信,這盆魏紫居然是繡出來的,而非真實。
聽說這也是幅繡圖,眾皆嘩然,立刻都圍攏上去。
直到手觸到錦帛,人們才確定這的確是一幅繡圖,朱門綺戶,牡丹花開,只不過繡得太過惟妙惟肖,而背景又與后面的宮殿相似,而且不知道如何繡制而成,牡丹花竟然微微凸出,立體感十足,一眼望去,竟像是真的牡丹花一樣。這般逼真的繡技,實在是前所未聞!
“我真不敢相信,這居然是繡出來的,真是巧奪天工!”有人感嘆道。
眾人原就不忿李明芯出彩,這時候見有繡圖能夠壓下她的風頭,立刻大肆夸獎,各種贊美之詞不絕于耳。
李明芯在旁邊看著,氣得臉色鐵青,這怎么可能?居然有人的繡圖比她的還要出色?
許久,眾人才反應過來,紛紛打聽道:“這副繡圖是誰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笑聲傳來,緊接著柳貴妃雍容華貴的身影便出現在眾人眼前。她攜著旁邊藍衣女子的手,贊賞地道:“初袖,本宮與你的打賭,可是本宮贏了!本宮早說了,這幅繡圖如此逼真出眾,人人見了只要都要以為是真的,你偏不信。現在如何?這幅繡圖,本宮連著換了六個宮殿掛著,瞧見的人個個都以為是真的,都在好奇怎么秋天還有牡丹花?花房的人今兒不知道被追問了多少遍,個個都摸不著頭腦。”
袁初袖卻神色恭謹地道:“貴妃娘娘謬贊了,這是大家抬舉奴婢呢!”
兩人談話間,眾人也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這幅逼真的朱門錦繡圖,是這個袁初袖繡出來的。
之前寵妾滅妻的謠在京城傳了那么久,雖然后來謠漸漸平息,但這位袁氏也就出了名。如今又突然拿出這么一幅繡圖,不由得眾人不仔細打量。
只見她穿著湖藍色繡折枝花卉的對襟夾襖,下著堆花襦裙,鬢邊斜插著一只鳳簪,垂珠流蘇悠悠晃蕩著,越發襯得她面若凝脂,明艷之中又透著溫婉嫵媚,與上次在芍藥花宴看到的柔順溫婉截然不同,倒是讓人眼前一亮。兼之聲音悅耳動聽,神態柔和,竟讓人有種想要繼續聽她說話的欲望,十分招人喜歡。
看著眼下的袁初袖,倒有人慢慢有些相信當初七殿下寵妾滅妻的謠了。
有這般嬌媚女子在懷,李纖柔怎么可能是對手?
不過現在李纖柔都已經過世,再提這些也都沒有意義。何況現在柳貴妃又這般贊不絕口,對袁初袖小小的侍妾和顏悅色,談笑風生,顯然是要捧這個袁氏上位。再說,袁初袖的繡圖也的確巧奪天工,正巧又能夠壓住李明芯的氣焰,在這種情況下,眾人誰也不會去跟柳貴妃過不去,當即上前恭維起來。
“眼下這情形,今日斗繡的魁首肯定是袁姑娘的了!”
“是啊,這么巧奪天工的繡品,必定能夠壓下荊國的氣焰,為我大夏增光。”
“到底是七殿下宮里的人,好生心靈手巧!”
……。
這次斗繡還沒開始,但從柳冰眉的繡品,再到柳冰依的繡品,再到李明芯的繡品,最后是袁初袖的壓軸之作,也都的確珍罕非凡,高潮迭起,因此雖然是恭維,眾人的語氣中也帶著幾分由衷。
贊美之聲中,只有柳冰依面帶微笑,心中卻是十分平靜。
原本九皇子妃打算為她代繡,自己不參加這次斗繡,但后來她堅持要自己動手,希望能夠得到九皇子妃的指點。雖然對這副云京注很滿意,但畢竟事無絕對,以防萬一,九皇子也繡了一副繡圖。如果她的繡圖能夠奪魁自然不必說,但如果有其他人的繡圖比她的更好,九皇子妃就會帶著繡圖出現,無論如何,不能夠讓這個風頭被七殿下那邊的人搶去。
袁初袖的這副朱門錦繡的確很出色,但是和九皇子妃的繡技相比,卻還遠遠不夠。
想到自己曾經驚鴻一瞥的繡圖,不管第多少次想起,柳冰依心中仍然充滿了震撼。真可惜,九皇子妃拿來參加斗繡的并不是那副繡圖,否則絕對會讓在場所有人都啞口無,那才是真正的巧奪天工!不過,就算是九皇子妃后來又繡的那副繡圖,想要壓過袁初袖也并非不可能。
不知道到時候在場這些人又會是什么樣的表情呢?
對于這副繡圖,柳貴妃當然十分有信心,但是卻更希望能夠錦上添花,在最恰當的時候用最引人矚目的方式出場,震動全場,這樣才更有震撼力。因此,她一直派人盯著殿內的情形,見眾人都被李明芯的囂張氣焰所激怒,卻偏偏無法壓下李明芯的繡圖,就知道機會來了,刻意將繡圖放在晚菊叢中,以取得令人驚艷的效果。
果然,眼下正如柳貴妃所料,眾人紛紛都在贊美,認定了袁初袖的繡圖會奪魁。
如今事事順利,唯一的憂慮,就是裴元歌那邊……。希望那邊的事情能夠一切順利!
——我是柳貴妃又出幺蛾子的分界線——
殿內的情形,自然也傳到了裴元歌的耳中。原本照她的預計,柳冰依的繡圖已經足以在京城笑傲,顯然李明芯和袁初袖都拿出更好的繡圖,只怕是找到了南方的繡娘。不過,裴元歌在關州居住了三年,再加上前世的經驗,對于江南那邊的刺繡也十分了解,確信自己的繡圖能夠占到上風。
只是可惜了,如果讓柳冰依奪魁,效果會更好。
但眼下卻不能讓宇泓燁出頭!裴元歌想著,讓紫苑帶著她準備好的繡圖,朝著斗繡的宮殿前去。
然而,就在她的輦車行駛到一座宮殿前時,突然聽得“嘩啦”一聲,不知從哪里來的一盆水從天而降,將裴元歌等眾人兜頭兜臉潑個正著。雖然紫苑等人即使察覺到不對,忙護著裴元歌,但裴元歌身上仍然沾上了不少水跡,情形顯得頗為狼狽。
青黛忙詢問裴元歌是否安好,隨即又惱怒地喝道:“誰潑的水?快出來認罪,否則讓我查出來,統統打死!”
旁邊宮殿的高樓上立刻有人應聲道:“呀,對不起對不起!”緊接著邊有人飛奔而下,從宮殿門口跑了出來,跪在地上連聲磕頭,聲音有些顫抖地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剛剛孫御女糊了妝,因此奴才打水給孫御女洗臉。完了偷懶想著少走幾步路,就從樓上倒了下來,沒想到九皇子妃正巧經過……。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說著磕頭如搗蒜。
“胡說!宮里潑水都是有潑水的地方,誰敢從樓上直接潑下來?何況那樓離宮墻還有段距離,如果不是用盡了力氣,故意朝著九皇子妃這邊潑過來,怎么可能潑得這么遠?你打量我們都是傻子,想就這樣糊弄過去不成?”青黛當即伶牙俐齒地呵斥道,這件事分明蹊蹺得很!
那小太監只一個勁兒地磕頭,咬定了是想偷懶才會這樣。
紫苑則檢查了下,忽然低聲道:“皇子妃,糟了,繡圖被弄臟了!”
水潑下來的一瞬間,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一心想要護著裴元歌,因此就沒注意到其他,再加上情形混亂,繡圖雖然裝在錦盒里,卻仍然露出縫隙,沾染了水跡,原本雪白的絹面頓時染上了些黑黑紅紅的痕跡,頓時將好好的繡圖毀了。
這般明顯的情形,裴元歌哪里看不出來蹊蹺?這小太監八成是沖著她的繡圖來的,想必是受到了柳貴妃的指使,故意來使壞。而這種蝦兵蟹將,裴元歌也不耐煩和他糾纏,冷聲道:“青黛,不必和他啰嗦,直接送到御刑監,讓他們處置!”
當即就有人出列,將這個小太監拖走。
“可是皇子妃,眼下繡圖被污了,拿這個去斗繡顯然是不行了,這要如何是好?”青黛憤憤地道,“總不能讓袁初袖奪了魁首,說不定還會順勢求情,解除七殿下的禁足!”好不容易七殿下被禁足,春陽宮得了些安生日子,何況柳貴妃用這樣的手段,想想就叫人生氣。
總不能就這么便宜了她!
裴元歌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關鍵,她比青黛更不想宇泓燁被解除禁足:“算了,我的衣裳臟了,先回春陽宮換衣裳,其他的事情再慢慢計較。”
如果不想讓柳貴妃得逞,那就只有……。
裴元歌微微嘆息,原本她不太想動用那副繡圖來出風頭的,但眼下情形所逼,也只好取出那副繡圖了!
——我是柳貴妃弄巧成拙的分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