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宇泓墨高燒過后虛弱無力,因此在床上擺了小案。望著自己的晚膳,宇泓墨悄悄地咬住唇,有些欲哭無淚。一碗碧粳米熬的稠粥,一碟蓮花饅頭,這都沒什么,問題是,擺在跟前的兩碟菜,一碟涼拌苦瓜,一碟清炒苦瓜……他這輩子最討厭吃苦的東西,最不喜歡的食材就是苦瓜。
宇泓墨有些狐疑地看著裴元歌,她不是故意的吧?
想想又覺得不可能,他討厭苦味,在宮中也只有寥寥數人知道,元歌又怎么可能會知道?不過,如果她知道的話……宇泓墨嘆了口氣,如果是她知道自己討厭苦的東西,故意拿這菜來整治自己,那反而好了。至少,能打聽出他這么隱秘的事情,代表著她有注意他!
九殿下,您大病初愈,脾胃虛弱,所以飲食要清淡些,其余的菜肴都太油膩了,只有這兩盤素菜,您先將就下吧!裴元歌堅決不提這兩盤菜是她特意點名讓大廚房做的,見宇泓墨遲遲不肯動筷,故意問道,怎么了?九殿下不喜歡苦瓜,怕苦啊?不過沒辦法,我的例菜葷素都是有數的,父親和母親又擔心我身體不好,特意吩咐少幾個素菜,多些葷菜,只好委屈九殿下了。
說到最后,微微揚眉,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掠過一抹笑意。
沒有。宇泓墨搖搖頭,這樣就很好。在元歌這里養病,已經給了添了很多麻煩了,沒必要再為這個挑挑揀揀,讓元歌覺得他很麻煩,更加討厭他。反正以前在宮里,為了掩飾怕苦的習性,他也有吃過苦瓜,還算能忍,就不要再給元歌找麻煩了。
吃完飯后,宇泓墨只覺得嘴里全是苦味。
之前服侍宇泓墨喝水,是昨晚照顧昏迷的他所形成的慣性,因為昏迷中的宇泓墨不肯讓別人近身。但這會兒宇泓墨已經醒了,自然不會再像先前那樣難纏。因此,裴元歌吩咐丫鬟們服侍他用膳。但宇泓墨雖然不像昨晚那樣尖銳,卻也是執意不肯讓紫苑等人伺候,最后還是他自己慢慢地吃完了。
這點讓宇泓墨覺得很遺憾:如果是元歌喂他的話,這點苦也就沒什么了。
不過,他也清楚,元歌已經定親,若是眾目睽睽之下,跟他過于親密,就算是身邊的丫鬟都是心腹,對她也不好,所以,他也沒有說話。
用過晚膳后約莫兩刻鐘后,湯藥熬燉好了,呈了上來。
宇泓墨本想趕快喝完,沒想到才喝了一口,就差點吐了出來,再竭力掩飾,卻還是忍不住眉毛皺成一團,這什么藥啊?不會全是用黃連煮的吧?怎么會這么苦?皺著臉,宇泓墨有些哀怨地看著裴元歌:這藥里放了多少黃連?
他只是風寒而已,藥材里應該用不到黃連,所以元歌根本就是在故意整他吧?
黃連?怎么可能?九殿下是風寒,又不是風熱,黃連是大寒的藥材,治風寒的湯藥里怎么會有黃連?那非但于殿下的病情無益,反而會加重病情的!裴元歌驚訝地道,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語重心長地勸道,九殿下,您不會真的是怕苦,所以找借口不想喝藥吧?這可不行!俗話說,良藥苦口利于病,藥雖然苦,但是對殿下的身體好,您都十六了,征戰邊疆,威名赫赫的,難道連這點苦都忍不住?居然跟小孩子一樣,因為怕苦,又哭又鬧,耍各種花招不肯喝藥,這也太過分了吧?
誰說的?我才不會!宇泓墨當即道,被誰看不起,他也不想被元歌看不起,當即屏住呼吸,一口氣將湯藥全部喝光,放在小案上。但湯藥入口下肚,只覺得從嘴里到五臟六腑都被染成苦的,再怎么樣也忍耐不住,不想被裴元歌看到他因為怕苦而愁眉苦臉的模樣,宇泓墨當即轉過頭去,背對著裴元歌道,怎么可能因為怕苦而不肯喝藥?只是擔心藥方有問題,不能治病,反而加重病情而已,這不是全喝了嗎?
見他明明苦得難忍,卻還在強撐,裴元歌心中暗笑,終于覺得出了一口氣。
紫苑默默地轉過頭去,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這碗湯藥里的確加了分量不輕的黃連,本來她不同意,說黃連性寒,對九殿下的病情不利。結果小姐說,讓她想辦法把黃連的藥性調和掉,但是一定要保留正宗的黃連苦味,越苦越好……天底下哪有這樣熬藥的?小姐分明就是在整人!不過,小姐再三央求,她也只好試試看。
熬好藥后,她曾經試著喝了一勺,立刻就吐了出來。
九殿下這么一碗喝下去,只怕連腸子都要變成苦的……不知道九殿下哪里惹了小姐,居然讓小姐這樣整他?但這樣也好,至少說明小姐對九殿下沒有太多好感,不然也不會這樣整他!之前鎮國候府的婚事,小姐已經被退婚過一次,希望這次壽昌伯府的婚事不會再出事端。
何況,相比聲名狼藉,恣肆狂妄的九殿下,溫潤如玉的傅世子自然更是良配。
知道宇泓墨現在必定是滿嘴苦澀,裴元歌卻故意當著宇泓墨的面,讓木樨用水化了玫瑰清露,喝了一口,贊道:芬芳甘甜,細而不膩,難怪這么一小瓶子露就得幾百兩銀子,果然是物有所值,的確甜甜的好喝。說完好像才看到宇泓墨似的,微笑道,不過,這種東西再稀罕,想必在九殿下那里也是尋常的很。再說,也就女子和小孩會喜歡喝這種甜絲絲的東西,九殿下錚錚男兒,英雄氣概,必定對這種婦孺才喝的東西不屑一顧,小女就不讓了。
她都說了是女子小孩才喝的,又把宇泓墨捧得那么高,宇泓墨哪里還好意思再要?
雖然心里很想要一杯來喝,卻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一聲不吭。
知道越看只會越眼饞,宇泓墨索性轉過頭,四處打量著裴元歌的閨房,忽然看到不遠處的繡架上繃著一件墨綠色的衣袍,左衽寬袖,領口和和袖端用銀線勾邊,繡著連綿不斷福壽紋,繡工之出色,竟是比御用的刺繡還要精致。他當然知道,女子定親后就要開始繡嫁妝的習俗,這件墨綠色繡袍,顯然是給傅君盛繡制的,忽然間眸色一暗,正巧丫鬟們收拾東西,都退了出去,忍不住道:元……裴元歌!
裴元歌抬頭:怎么了?
你……話到嘴邊,卻又頓住,宇泓墨想了又想,最后問道,之前,五皇兄想要立你為側妃,你為什么不愿意?五皇兄是嫡子,將來甚至有可能繼位,到時候你至少能坐到妃位,在別的女子看來,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怎么你當時反而像被人逼著喝毒藥一樣?
五殿下天潢貴胄,我高攀不上。裴元歌隨口道,順手拿了本九州志過來翻看。
宇泓墨有些不悅:裴元歌!
知道這位九殿下聰明宛如妖孽,這等敷衍之詞一定瞞不過他,裴元歌嘆了口氣,合上書,道,九殿下,白衣庵的事情你也知道,五殿下的人品可見一斑,這樣的人能夠托付終身嗎?且不說你所謂的繼位的可能性,退一步,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就算五殿下真的繼位了又如何?別人不知道,九殿下您在皇宮長大,難道還不清楚嗎?皇宮那種地方,從來都是爭權奪利的地方,而不是托付終身的地方。
如果不是昨晚見過宇泓墨骨子里那種防備,今天裴元歌也未必會對他說這番話。
是啊,皇宮……不是個好地方!對于這點,宇泓墨的感受只會更深刻,甚至被裴元歌的話勾起了許多思緒,神色沉郁凝滯,掌嘴想說些什么,卻又咽了下去,好一會兒才道,因為五皇兄,所以你才會匆匆跟傅君盛定下親事嗎?其實……不用這么匆忙急促的。最后一句話的聲音很低,幾乎是在喃喃自語。
裴元歌點點頭:是。
這樣匆忙定下親事,會不會太草率了些?宇泓墨忍不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將來,你又遇到了更中意的人,豈不是很遺憾?
裴元歌微微揚眉,有些不解,這位九殿下,是不是對她的親事太關注了些?
似乎察覺到他的疑惑,宇泓墨有些狼狽地遮掩道:我只是覺得有些好奇,你也知道,我已經十六歲了,按照皇室的規矩,皇子十五之后便可以定親,母妃也一直在催,所以,也許不久之后我也要立妃。我不知道你們女子心里都在想什么?以你為例,對你來說,你想要一個怎樣的夫婿?
見裴元歌聽到他要立妃后,臉上連一絲的情緒波動都沒有,他不禁有些失望。
也是,相識的時間不長,他總是欺負她,捉弄她,再不就是嚇她,她怎么可能對他有意?又怎么會因為聽到他要立妃而不悅?
沒想到宇泓墨堂堂皇子,又一直那般恣肆放蕩,居然也會關心女子的想法,想知道女子心目中的理想夫婿是怎樣的?這倒顯得他有些單純可愛起來。為了他這點想法,裴元歌到沒有敷衍了事,認真地想了起來,想要一個怎樣的夫婿?對女子來說,自然是希望能夠有一個兩情相悅,愛篤情深的夫君,珍她重她,能夠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離不棄,相伴到——
才剛說到一半,裴元歌忽然頓住。
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離不棄,相伴到老,女子心中,誰沒有這樣的夢想?
可惜,只是奢望!
即使前世,她以尚書嫡女之尊,下嫁萬關曉,父親雖然不甚寵她,但也不會容忍她受欺負,她操持家務,打理鋪子,侍奉公婆,樣樣都做到最好,而那時的萬關曉只是一名進士,尚且需要父親的提拔。可是,入府一年不曾有孕,公婆照樣催促她為丈夫納妾,收通房。而萬關曉嘴里說著甜蜜語,指天賭誓地說那些通房妾室只貓兒狗兒,在他心中并無地位,讓她不必放在心上,但骨子里不還是覬覦著其他女子的美色?
萬關曉不過一介白衣出身,初富貴便有此念,何況宇泓墨這種生下來就是天之驕子的天潢貴胄?
再說,他身為皇子,就算不貪戀美色,但為了鞏固地位,拉攏朝臣,聯姻也是必不可少的,甚至,連皇上都會鼓勵他們這樣做,甚至會親自下旨為皇子們指側妃。跟他說這些,豈不是笑話?在心中微微嘆了口氣,裴元歌轉口道:對九殿下來說,您能夠敬重未來的九皇子妃,不因為她有利用價值才寵愛她,也不以為她失去利用價值就拋棄她,始終把她當做是您的妻子,而非棋子,這就足夠了。
雖然她轉了口風,但前面的話,宇泓墨還是聽懂了。
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離不棄,相伴到老。這是……元歌所希望的夫婿嗎?對于皇子來說,這樣的希望,的確很渺茫,也很艱難。但是……為什么突然改口?你剛才說到,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離不棄,相伴到老,那對你來說,傅君盛是這樣一個人嗎?他根本就無視了裴元歌后面的話,緊接著追問道。
傅君盛是這樣一個人嗎?
裴元歌突然沉默了。
從裴府和壽昌伯府訂婚后,幾乎所有人見面都會恭賀她的親事,就連溫逸蘭也特特地跑來,打趣了她好一陣子,直到最后她開口求饒才放過她。人人都說這是門好親事,壽昌伯府門第雖不算太高,也不算低,跟裴府十分相當,壽昌伯跟父親是至交好友,傅君盛相貌堂堂,為人溫和,對她也十分關照愛護,壽昌伯府是行伍之家,興起不過數年,因此也沒有太多的規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壽昌伯夫人似乎不甚喜歡她。
但那人雖然難產,卻并非心思狠毒,詭計多端的人,裴元歌自認還是應付得來的。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都是樁很好的親事。
只是……
傅哥哥很好。沉默許久后,裴元歌才答道。這門親事真的很好,傅君盛也真的很好,只是她……前世的經歷太過慘痛,自以為的美好姻緣,全心全意的愛戀和付出,到最后換來的卻是那般的下場。被萬關曉和裴元容聯手欺騙,推落湖中,聽著那樣慘烈的真相,被冰冷的湖水一寸一寸地吞沒,恨意無邊無際。
從冰冷湖水里爬出來,回來復仇的厲鬼,這輩子又怎么可能再去理會所謂的情愛?
前世為情愛所蒙蔽,下場凄慘,這世即使知道傅君盛并非萬關曉那般薄涼狠毒的小人,但……無法再愛!
看來他不是你所想的夫君,是嗎?宇泓墨察覺到了什么,問道。
如果傅君盛是的話,她大可以坦然地回答他,或者羞怯不語,而不是應該像現在這樣,冰冷,沉默,眉眼中似乎又滲出了他曾經見過的漆黑和陰暗。就是那次在那座溫泉莊子里,她面對著那個姨娘時,所流露出來的感情,怨懟,憎恨,惱怒,甚至想要和她一同沉到水底。
是與不是,又有什么重要?裴元歌霍然抬頭,似乎有些惱怒宇泓墨的步步緊逼,漆黑的眼眸中宛如燃燒著幽冥鬼火的陰郁,九殿下,您見過這樣的事情嗎?自以為兩情相悅,愛篤情深,于是對著夫婿傾心相待,癡戀深沉,全心全意地付出,到最后換來的,卻是利用殆盡后毫不留情地殺害!如果您見過這樣的事情,您還會覺得這些重要嗎?所謂的兩情相悅,愛篤情深,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深閨中無知的少女所編制出來的夢境,我從前曾經過有過這樣的妄念,但是現在我已經清醒了!
這番話,勾起她太多前世的追憶,以至于裴元歌的語氣突然激烈起來。
我的父親是刑部尚書,他很疼愛我,將來我會有足夠體面的嫁妝,壽昌伯是我父親的朋友,我不笨,我有足夠的手段和心機來應付壽昌伯府的所有人,包括傅君盛,這些,才是我一生無憂的真正依仗!傅君盛是不是我所期待的人,又如何?即使將來他變心,有了更寵愛的妾室,我也能夠壓制住她,坐穩我的位置。九殿下,您是皇室中人,問這樣的問題,不覺得可笑嗎?
最后一句話,她幾乎是冷笑著從牙縫中蹦出來,起身拂袖離開。
宇泓墨完全不知道他又在那里招惹到了裴元歌,有些無措地看著她突然翻臉,然后怒氣沖沖地離開,懵然不知所措,微微地咬住了唇,等到她到了外室才喃喃地低聲道:我只是想要問一問你,如果傅君盛不是你所期待的人,如果還有另外一個男人,他愿意一生只有你一個,只是,他聲名狼藉,看似風光,卻是危難重重,時時刻刻都處在風口浪尖,在夾縫中求生,在刀口上舞步。可是,不管有多難,他都愿意跟你一起并肩,永遠站在你的旁邊,和你一起承擔,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不允許別人傷你分毫……
他只是想要問一問,如果有這么一個男人的話……
元歌,你愿不愿意嫁?
來到外室后,裴元歌很快就冷靜下來,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和遷怒,這件事本就跟宇泓墨沒有關系,她更不應該把那些話說出口的。只是當時,聽著自己那些荒唐可笑的話,想著前世的種種經歷,想到夕陽下那片染滿血色的湖泊,她一時間就沒能按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