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原本在外間睡覺,忽然聽到內間傳來撲通一聲悶響,似乎是跌倒的聲音,以為裴元歌出了事,急忙披了件外衣進來,卻看到幽靜的房間內,自家小姐居然被一個紅衣男子壓倒在地,頓時駭得面容失色,失聲道:小姐!
閉嘴!
被這一聲喊喚回心神,裴元歌惱羞成怒喝道,手忙腳亂地想要推開宇泓墨。原本以為他存心輕薄,必定不會輕易推開,誰知道才一用力,便將他推到在一邊,正覺得奇怪時,旁邊傳來了青黛的聲音:小姐,是九殿下!看清楚那人的容貌后,她又忍不住驚呼出聲,好在及時想到小姐的呵斥,硬生生地把聲音壓了下來,小姐,看九殿下的樣子,好像是病了。
裴元歌起身站起,拍拍衣裙,這才低頭望去。
果然,宇泓墨仰面躺在地上,雙目緊閉,墨黑的發絲不知何時散開,凌亂地攤在地上,仿佛一匹上好的墨緞,修長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在燭火的映照下,投下一片蝶翼般的陰翳。絕美的臉上一片潮紅,在那白皙如玉的臉上鮮艷猶如滴血,比他身上的大紅衣衫更加醒目,面上一片冰冷漠然,似乎只是熟睡而已,唯獨淺色的唇緊緊地抿著,呼吸粗重急促,透漏出一絲淡得若有若無的痛楚。
紅衣瀲滟的驚人艷色,比上次青黛所看到的溫潤藍衣更加魅惑人心,青黛看得有些呆了,好一會兒才試了試他的額頭,驚道:小姐,很燙手呢!
看起來,應該是發了高燒。
裴元歌秀眉微蹙,盯著地上的人,原本很惱怒他的輕薄,但現在看來,他只是因為高燒昏倒,湊巧而已。不過,雖然說青黛進來時并沒有看到他們唇齒相依的情形,但她已經定親的女子,卻跟宇泓墨有了那樣的接觸……好在這是在她的閨房,青黛又是心腹,不會泄露出去,不然她的麻煩就大了!
小姐,九殿下怎么會在這里?青黛不解地問道。
裴元歌沒好氣地道:我怎么知道?
青黛難免有些失望,原本還以為小姐和九殿下……小姐,那現在怎么辦?奴婢去請大夫嗎?
青黛,你昏頭了?生怕別人不知道有個男人跑到我的房間里來,還要去請大夫!照我說,扔出去就是了。裴元歌有些恨恨地道,想到方才的情形,既覺得羞赧,更多的卻是惱怒。而最可恨的是,宇泓墨燒得糊里糊涂,未必知道怎么回事,青黛又沒看到,而她卻根本不能將這件事宣之于口,只能咬牙忍下這個啞巴虧!這個祖宗,病了不好好在他的宮殿里呆著,宮女伺候著,御醫診斷著,又跑到她這里來給她惹麻煩!
裴元歌確定,她跟這位九殿下絕對犯沖!
先幫我把他扶起來,放在……裴元歌環視四周,又是一陣頭疼,這是她的閨房,只有她這張雕百色花卉的黑漆紅木拔步床,根本沒有其他能放人的地方。再怎么說,她已經和傅君盛定親,讓宇泓墨一個男人躺在她的繡床上,實在有所不妥,但是——
裴元歌帶著怒氣,盯著宇泓墨,微微地咬牙。
因為發燒的緣故,宇泓墨的面色潮紅,緊閉的雙眸微微顫抖,但或許是沒了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以及狂妄輕浮的話語,此刻的他,倒沒有了素日的狂肆邪魅,透漏出幾分安靜病弱來,襯著那張絕色的臉,倒是讓人心中生出幾分憐惜來。
裴元歌心頭一軟,道:算了,把他抬到我的床上吧!
青黛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上前幫忙。昏迷的宇泓墨任由兩人擺弄,頭無力地偏倒,正巧靠在裴元歌的肩上。隔著薄薄的寢衣,裴元歌依然能感覺到他肌膚的溫度,連呼吸間噴出的氣息,都帶著灼人的熱。裴元歌覺得有些不自在,騰出手去將他的頭推到另一邊。
結果,剛推過去,他就又晃晃地偏過來了。
再推,再偏;再推,再偏……
算了,遇到這位祖宗,她處處都倒霉…裴元歌放棄了。
窗戶離床遠,但裴元歌和青黛兩個弱女子,還是費了一通功夫才將宇泓墨扶到床上,除下鞋子,將被角掖好,裴元歌轉頭吩咐道:去把紫苑叫來吧,記住,別驚動別人!房間里多了個男人,還是當朝九殿下,她有十張嘴也解釋不清,還好有個紫苑懂醫,希望能夠治好他。
不然……她就真的麻煩大了!
紫苑匆匆趕來,看到宇泓墨,也嚇了一跳,不過她總比青黛要鎮靜些,幫宇泓墨診斷過后,神情微微緩和下來,道:小姐不用擔心,九殿下的情況看起來兇險,卻并不要緊,只是感染了風寒而已,奴婢開副疏散的方子,再把燒退下來就沒事了。
開完方子,才想起一件事,猶豫著道,小姐,這些常備藥材咱們院子雖然有,但都在庫房收著,庫房的鑰匙在楚葵那里。
因為楚葵是眾丫鬟中最細心謹慎的人,所以掌管靜姝齋的庫房。
屋子里多了個病重的人,這事想要瞞過楚葵和木樨兩個貼身丫鬟也不容易,反正都是可信的人,裴元歌揮揮手,命青黛去找楚葵拿庫房鑰匙,照著紫苑開的單子熬藥。好在靜姝齋雖然沒有小廚房,但熬藥的火爐藥罐卻是備著的,當即取了藥材煎藥。
因為裴元歌吩咐了,所以行動都很小心,并沒有驚動旁人。
楚葵,你到偏院的井水里汲些井水,把手帕巾子浸泡在里面,冰鎮后拿來敷在九殿下的額頭上。記住,如果帕子不涼了,就要及時更換,這樣可以退熱。我去煎藥,木樨,你注意著院子的動靜,別讓人察覺到這里出了事。青黛,你來照顧九殿下,有事就來叫我。作為靜姝齋的一等丫鬟,又懂醫術,紫苑理所當然地發號施令著,看了看纖弱的裴元歌,關切地道,小姐,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夜間更不能走困,您先到晚間湊活一晚上,免得誤了身體。再說,若是有了黑眼圈,明日老爺夫人那里也不好交代。
再怎么說,小姐都是閨閣女子,又已經跟傅世子訂了親,這么晚了跟九殿下共處一室終究不好。
紫苑說得有理,裴元歌點點頭,道:好,有事的話就叫我!
小姐您放心吧,九殿下這里有奴婢們照看著呢!紫苑笑著道,隨同裴元歌到了外間,服侍她歇下,這才輕手輕腳地到院子里煎藥。
裴元歌原本還有些困意,但被宇泓墨的突然出現驚到,腦子里翻來覆去都在想這件事。
這位九殿下怎么會好好地到她的靜姝齋來?而且還是在感染了風寒,發著高燒的情況下,這就更奇怪了。風寒不算大病癥,但若是沒有照料好,風寒入侵五臟,也會落下病根。這時候,九殿下不好好地在皇宮休養著,跑到她這里來做什么?難道說,皇宮里有什么問題,讓他無法安心養病?
雖然說前世今生,裴元歌都離皇宮很遠,但是卻知道,那些地方的爭斗廝殺,明槍暗箭,只會比高門大院更狠毒。宅門中尚且有人生病,不因病而亡,卻因藥而死,皇宮之中想必只會更加慘烈。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他不敢留在皇宮里養病嗎?
裴元歌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想著,終于有了淡淡的困意,闔上了眼睛。
朦朧將入睡時,忽然聽到內間一聲驚叫,似乎是青黛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碎裂的聲音。裴元歌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不會是宇泓墨出事了吧?抓起外衣披上,匆忙地趕到內間,卻見青黛癱倒在離床有四五步遠的地方,面色微紅,似乎頗為羞惱委屈,但更多的卻是恐懼之意。
紫苑楚葵和木樨都遠遠地離著床,不知所措。
而宇泓墨不知何時醒來,半坐著起身,狹長瀲滟的鳳眸閃爍著幽幽的光澤,黑亮得像是負傷的猛虎,充滿著一種暴戾而警戒的陰冷,直直地盯著房間內的每一個人,但凡被他看到的人,心底都不由得升起一股透骨徹心的寒意,不自覺地打著寒顫,往后面退著。
床邊,半碎的藥碗還在微微晃動著,黑釅的藥汁灑落了一地。
接觸到那樣的目光,裴元歌也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升起了一股畏懼之意,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九殿下的一面。第一次看到宇泓墨,雖然他總是笑吟吟的,但她卻能感覺到,這位風情瀲滟的九殿下貌似玩世不恭,但實質卻是狠辣陰冷的,讓她很有壓迫感,所以她在應對他時,總是小心翼翼的。后來接二連三的接觸,雖然總是被玉紅氣得咬牙切齒,但不知不覺中,卻沒有了先前的那種畏懼。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這樣的宇泓墨,裴元歌只覺得最初那種壓迫感又回來了,而且比初見時更加駭人,就是一直完全不加掩飾的猛獸,對著所有人亮出了他鋒利的爪牙。
九殿下,您醒了?見他神色不善,裴元歌輕聲地道。
宇泓墨置若罔聞,依舊死死地盯著這邊,一動不動,目光和神色陰冷駭人。
敏銳地察覺到他面色依然潮紅,眼眸雖然陰冷,卻有些渙散模糊,似乎并未恢復神智,裴元歌心中更加奇怪,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想了想,輕聲問著紫苑:怎么回事?你們沖撞了九殿下嗎?
紫苑面色為難,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熬好了湯藥端過來,正巧楚葵拿了浸冷水的帕子,青黛想要為九殿下敷帕子,結果九殿下突然睜開眼,猛地坐了起來,抓住青黛的手腕,就把她甩了出去。奴婢還以為是青黛那里冒犯了九殿下,呵斥了她兩句,上前想要給九殿下喂藥,結果九殿下根本就不理會,揮手就打碎了藥碗,若非奴婢見機快,及時退后,只怕也要被扔出去了。
這是怎么回事?裴元歌百思不解。
見九殿下似乎沒有動靜,楚葵小心翼翼地上前,扶起青黛,生怕一個動作過大,再引起九殿下的注視。
她們只是小丫鬟,根本就經不起這樣的眸光。
宇泓墨那一甩力道不小,青黛只覺得渾身的骨架似乎都要散了,再加上他那般森然駭人的眼眸,更是嚇得骨酥筋軟,幾乎站立不穩,如果不是楚葵扶著她,只怕又是一跤跌在地上了,心中充滿了恐懼和害怕。
之前只覺得九殿下生得好看又溫雅,沒想到發起狠來如此駭人!
裴元歌問道:是不是你們粗手粗腳的,弄痛了就殿下,所以才會惹他生氣?
奴婢很小心了,應該不會的。紫苑思索著道,神色有些焦慮,小姐,怎么辦?如果九殿下這樣不肯讓人近身,也不肯喝藥,風寒會越來越嚴重,要是拖的時間長了就麻煩了!
藥碗打了,湯藥也灑了,紫苑你先去再倒一碗過來,我來試試。裴元歌眉頭微蹙,從青黛手中取過手帕巾子,在冰涼的井水中浸泡過,擰干,然后朝著床邊走了過去。
她剛躍出一步,宇泓墨就立刻察覺到她的動靜,目光嗖的一下轉了過來。
只看他盯著青黛的方向,裴元歌看到已經覺得心中發寒,這會兒被他緊緊盯著,更是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但紫苑的話猶在耳,如果她也不行的話,她也只好稟告父親,讓父親來處理這件事。畢竟,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九殿下在她房間出現意外!
裴元歌迎著頭皮,仔細地注意著宇泓墨的反應,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九殿下?她試探著叫道,是我,我是裴元歌,你在發高燒,要退燒才行,我給你敷條冷帕子好嗎?
宇泓墨微微皺起眉頭,眼眸中閃過一抹迷茫,努力地凝聚視線,似乎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人,好一會兒才喃喃地問道:裴元歌?
是。裴元歌應道。
宇泓墨眉頭一松,原本僵硬防備的姿態頓時卸去,砰的一聲悶響,又倒了下去。
裴元歌嚇了一跳,忙摸了摸他的腦后,好在繡床上被褥十分柔軟,倒是沒什么事,把被子幫他蓋好,將冰涼的帕子扶在了他的額頭。這次,宇泓墨卻再沒有先前的那種激烈的反應,一動不動地任由她將帕子放在額頭。
冰冷的帕子似乎讓他感覺到舒服了點,昏迷中的他眉宇微松,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囈嘆。
木樨試探著上前收拾破碎的藥碗和灑了一地的湯藥,這次宇泓墨依然沒有反應,眾人這才松了口氣,輕拍著胸,心臟慢慢落回原處。方才九殿下的模樣實在太過嚇人了!
見他這樣,裴元歌微微放下了心事,心中一陣感慨。
宇泓墨方才的模樣的確駭人,但明顯的神志不清,所有的動作完全是本能的反應,那種警惕和戒備的姿態,顯然是長期防備下形成的,青黛和紫苑都是陌生人,也許是他察覺到陌生人靠近,就本能地亮出鋒銳的棱角,用這種方法來保護自己。而她總算跟宇泓墨有過幾次接觸,他應該是察覺到是認識的人,所以才會放下戒備。
方才的他的確駭人,可是,若窮根究源,更多的卻是一種悲哀凄涼。
如果他這位皇子殿下過得安逸舒適,又怎么會有這樣的本能?顯然是時時刻刻都生活在危機和爭斗中,這才養成這樣的習慣。那座全天下最尊貴豪華的宮殿里,只會比她所處的宅門更加兇險詭譎,貴為皇子又如何?宇泓墨他要面對的明槍暗箭,只怕比她這位小小的尚書府嫡女要多得多,也要可怕得多。
裴元歌想著,輕輕感嘆,心中忍不住浮現出一股同情和憐惜。
因為發燒,宇泓墨的臉上不斷地滲出汗珠來,裴元歌取過帕子,輕柔地幫他擦拭著。
這會兒工夫,紫苑已經重新倒了一碗湯藥端進來,見宇泓墨已經安靜地躺下,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聽木樨笑聲地將方才的情形簡略講了一邊后,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有些猶豫地將湯藥遞給裴元歌,心中有著淡淡的陰霾和隱憂。
九殿下為何單獨不抗拒小姐的接近?
難道說……畢竟,小姐已經定下了壽昌伯世子的親事,而九殿下卻又那樣乖張驕橫的性子,肆無忌憚,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比五殿下更加恣意妄為。如果九殿下心里真的惦記了小姐的話,只怕這事情會鬧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對紫苑來說,小姐過得好,比什么都重要,可是,要過得好,并不是身份越尊貴就越好,有時候站得越高,是非就越多。
但這些,顯然都不是她一個丫鬟所能左右的。
紫苑只能把這些都藏在心里,祈禱著蒼天能夠眷顧小姐,讓她一聲平順喜樂。
裴元歌原本以為九殿下已經認出了她,乖乖地任由她為他敷冷帕子,喂藥這件事也應該沒有問題才對。誰知道,剛開始時,宇泓墨還肯張嘴,但喝下第一口湯藥后,臉立刻皺成了苦瓜狀,雖然沒有把藥吐出來,但接下來卻是左躲右閃,拼命地搖頭,緊緊地閉著嘴,死活不肯喝第二口。
這樣子,根本就是像是個怕苦不肯喝藥的小孩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