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歌驚駭的是,這么隱秘的事情怎么會被裴元容和裴元華知道?李夫人母女談及此事時,這兩人早就離開臨江仙了。那她們是從哪里知道的?難道是葉問卿向她們透漏的嗎?無緣無故的,葉問卿應該不會提起她的事情,可想而知,有人又要把她落下渾水……
裴元華還真是處處都不肯落下她啊!
五殿下要立歌兒作側妃?裴諸城驚駭莫名,在他的私心里,是絕對不想歌兒入宮,跟皇室有瓜葛的,那趟渾水水太深,他不希望歌兒攪進去。可是,無緣無故的,五殿下怎么會想起來立歌兒為側妃呢?上次從白衣庵回來時,歌兒的辭語氣里,對五殿下并無好感。那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是,丫鬟的稟告聲從外面傳來:老爺,小姐,大夫來了。
看到父親迷惑的目光,裴元歌福了福身,神態自若:女兒也是剛剛知道此事,正要告訴父親,只是因為大姐姐受傷,先到了這里。如今還是大姐姐的傷勢要緊,先請大夫進來為大姐姐診傷,五殿下之事,還牽涉到其他事情,請容女兒稍候向父親稟報。
她倒并不憂心裴元容的指控,因為她確確實實不想嫁五殿下。
只要讓父親明白這點,一切指控就都不攻自破了。
大夫進來后,仔細地替裴元華診斷了傷勢了,開了活血化瘀的藥物,留了禁忌食單子就離開了。而這一會兒,原本出去找周娘子的下人也已經將人帶到。
周娘子年約二十四五,穿著一身藍底白花的粗布衣裳,收拾得倒是干干凈凈,微黑的臉不懂得要垂下去,悄悄地偷看著眾人,以及四周的擺設,末了接觸到裴元歌幽深的眸光,心中微微一顫,低下頭去,小聲道:民婦拜見大人,拜見各位小姐。
周娘子,你還記得我嗎?裴元華柔聲問道。
大姐姐你最好不要嚇唬人,也不想試圖暗示些什么,不然我只有當你是心虛了!裴元容搶先道,橫了裴元華一眼,揚聲問道,周娘子,你前些日子是不是繡過一副月下雪獵圖?是個穿黑大氅的騎者射白狐的模樣,圖上還有一首詩,你還記不記得?
周娘子咽了咽唾液,道:民婦記得。
你既然繡好了這副繡圖,對繡圖的內容應該很熟悉。那我問你,我大姐姐拿繡圖給你的時候,繡圖上是不是就帶著一輪明月,還有那首詩?想到馬上就能揭下裴元華的皮,讓這位表面端莊完美實則陰險狠毒的大姐姐也受到懲罰,裴元容就覺得一陣快意,示威似的瞥了眼低眉垂目的裴元華。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周娘子身上,等著她的答案。
周娘子的身體開始瑟瑟發抖,忽然如雞啄米般不住地磕起頭來:大人饒命,小姐饒命,民婦不是有意的,民婦真的是……淚水從臉上滑落,神情甚是惶恐。
裴諸城眉宇緊蹙,喝止她道:別只顧著磕頭,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說!
是,是,民婦不敢隱瞞,只求老爺看在民婦無知的份上,饒恕民婦這回。周娘子擦擦眼淚,哽咽著道,那天,這位裴小姐帶著丫鬟,把一副繡圖交到民婦手里,托民婦盡快繡完,然后就離開了。結果,民婦出門送那位小姐時,正巧有位公子迎面而來,問民婦那位小姐是不是姓裴,民婦說是,那公子就說要看看繡圖,然后提筆在上面添了一輪明月和一首詩。民婦正要攔阻,那公子說……
沒想到周娘子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裴元容厲聲喝道:你不要胡說八道,明明你拿到的繡圖上本來就帶的有明月和詩,分明就是大姐姐做的手腳,你別想混賴!
裴諸城緊緊盯著周娘子,若有所思:說什么?
他說他對裴家大小姐傾慕已久,想……想借這繡圖傳遞情意,又許給民婦十兩銀子。民婦想,如果圖樣上有明月和詩,繡圖上卻沒有,那不明擺著有問題嗎?如果照圖樣繡,說不定還能蒙混過關,又貪圖那十兩銀子,就這樣繡了。周娘子頭越垂越低,后來,這位小姐來取繡圖,倒也沒有發現異常,民婦以為事情就這樣完結了。后來聽人說,才知道民婦闖了大禍,說這叫什么死什么瘦什么的,對大家小姐的閨譽損害很大,說不定會弄出人命來。
是私相授受。裴諸城淡淡地道,眼眸幽深低暗。
對,就是這樣的話,民婦識字不多,說不出來!周娘子又不住地磕頭:大人,這件事都是民婦一時貪心,民婦以為一輪明月,一首詩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行民婦就重新繡。民婦真的不知道,這事會毀損裴小姐的聲譽,會讓她受冤屈。今天民婦一聽說是裴府的人來請,就知道一定是事發了……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民婦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你害死我了!裴元華指著周娘子,眸帶悲憤,對著裴諸城跪下道,父親,女兒真的不知道中間還有這樣的內情,也不知道那輪明月和詩原是男子所作。因為這件繡圖時間緊,又有些麻煩,女兒只想著趕快讓繡娘完成,完結此事,并沒有好好地查看過繡圖的內容。后來去取時,見繡圖和圖樣一般無二,以為本就是如此,沒有多想,結果釀成今日的禍端。父親,都是女兒行事不慎,被人鉆了空子都不知曉,女兒知錯了,還請父親責罰!
一邊說,一邊哭,紅腫紅腫的臉上淚痕縱橫,煞是惹人可憐。
周娘子這番話,裴元華的這番請罪,頓時將行事逆轉。
這樣一來,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大小姐拿到圖樣,托付給周娘子繡制,出門時正好遇到愛慕她的男子。男子便收買周娘子,因為是表達愛慕之情,所以添上一輪明月,有愿卿為星我為月,夜夜流光相皎潔之意;而詩里的最后兩句首尾則暗暗潛入了元華二字,用意相同。
這樣一來,所有的錯誤都是周娘子和那位公子的錯。
甚至,這更表現出了大小姐的聲名遠揚,否則怎么會有公子苦心孤詣在繡圖上做手腳向她示愛?大小姐最多落個行事不慎的過失,而這個過失卻又充分的表明她有多冤枉——若她真有意攀附五殿下,繡圖是個絕好的契機,可是她在拿到繡圖后,卻并沒有認真看過,隨手就交給了繡娘,以至于取繡圖時,沒有發現上面多了一輪明月和一首詩,這不是更說明她的潔身自愛,清白無瑕嗎?
繡娘的請罪絲毫也沒提五殿下和葉問卿,只說為這私相授受有辱裴小姐閨譽而請罪,卻是將裴元華摘得干干凈凈。
多么順理成章的故事,多么精心巧妙的設計安排,沒有絲毫的破綻。
而且,因為這件事牽涉到有男子私下向裴元華示愛,對裴元華的閨譽有影響,所以不能將事情鬧大,更加不能拿著這個到葉府去討公道。因為別人的過時被誤會,被葉問卿打,卻又無法辯白澄清,只能咽下所有的委屈,裴元華這朵楚楚可憐的小白花實在扮演得很精彩!
裴元歌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正要開口,看到裴諸城的神情,忽然間又頓住。
父親,這繡娘分明是——裴元容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裴元華居然還能脫身,怒不可遏,指著那繡娘就想要動手,威逼她說出真相來。
夠了!裴諸城神色沉沉,喝止道,既然事情已經清楚了,就派人送這位周娘子回去。不過,華兒,這人行事如此不可靠,以后不要再找她繡繡圖了,免得再生是非。
是,女兒記住了。裴元華低聲應道,看似委屈無限,心頭卻是在暗暗竊喜。
聽父親的意思,顯然是相信了周娘子的話,也相信了她的清白。多虧她腦筋轉得快,猜到裴元容這個一根筋兒愣頭青不會輕易放過她,定會找她的麻煩,將此事鬧將開來,引父親來看。她絕不能承認自己在繡圖上做了手腳,那就等于承認了自己虛偽狡詐,明知故犯,攀龍附鳳的心思;但裴元容繡過繡圖,對圖樣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真鬧大了,說不定會去找五殿下或者葉問卿詢問繡圖原樣。
如果說繡圖原樣沒有問題,她也沒有做手腳,那么就只有可能是在繡娘那里出了差錯。
所以,她一回府就命流霜出府去找周娘子,編造出這樣一番說辭;同時又派新提上來的流絮故作不在意地提點采薇園的人,讓她提醒裴元容要找繡娘來對質。而她又故意在裴元容提起繡娘時,流露出些許驚慌之色,好降低裴元容的戒心,讓她更加認定繡娘能夠成為指證自己的證人,極力要請周娘子過來。
事情的發展都在自己的預料之中,現在,她是個被別人拖累而受了委屈卻又無法辯解的女兒,父親只會對她更加憐愛,而不會認為她別有所圖,居心叵測,先前在父親心目中的完美形象非但不會受損,反而會更讓父親心疼。
你傷得不輕,好好養傷,別落了疤痕。我有時候了就來看你。裴諸城輕聲道。
裴元華眼淚盈盈:多謝父親關心。
容兒你回采薇園吧,今日鬧騰了一天,想必都累了。歌兒跟我來書房,我有話要問你。裴諸城說著,起身離開,裴元歌急忙跟上去,只見裴諸城到門口時,低聲對石硯吩咐了些什么,石硯點點頭,飛快地跑開了。裴諸城頓足,朝著裴元歌招了招手,等她趕上來,才繼續向前走,卻是放滿了腳步,免得裴元歌跟不上他。
到了書房,裴諸城長長地嘆了口氣,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撐著額頭,似乎不欲多語。
見狀,裴元歌也沒有急著稟奏五殿下的事情,而是起身到旁邊的銅質狻猊香爐旁,加了一塊檀香進去,點燃,撥弄了下,看著裊裊白煙慢慢升起,才蓋好銅鼎,任由那令人凝神靜氣的淡淡甜香在空氣中彌散,又取過旁邊的茶具和紅泥小火爐,加水煮沸,沖泡了一杯茶,雙手奉給了裴諸城:父親。
裴諸城抬頭,接過茶水,輕輕地啜了一口,微微一笑,道:歌兒,坐吧!
只是那笑容中,似乎帶著些微的苦澀。
裴元歌自己也取了杯茶,坐下慢慢品啜,房間內寂靜無聲,有著淡淡的沉悶和壓抑。
沒一會兒,石硯回來,附耳低聲道:啟稟老爺,奴才到偏門打聽過,說是大小姐的丫鬟流霜在大小姐回府后不久就出門了,說是家里老子娘得了病,要回去探親,到現在還沒回來。說完,見裴諸城久久沒有吩咐,正要垂手退下,卻又被叫住,忙轉身等候吩咐。
今天端午佳節,按規矩各小姐處都要有節例,四小姐和二小姐處照往年的規矩,再加今年新興的五彩絲鐲兩條送過去;大小姐和三小姐那里送去一卷蠶絲,一籃時興果子過去。到了雨霏苑,告訴大小姐說,今年的節例,她和三小姐是同一份例的,是我特意吩咐下去的,念在她有傷在身……裴諸城頓了頓,語氣有些低沉凝滯,讓她好好地……揣摩揣摩。
石硯領命離去,很快就把事情辦妥了。
葉問卿雖然是女子,但心懷嫉恨,下手頗狠,裴元華正拿著上好的藥膏往臉上敷抹,生怕會毀損她的花容月貌,收到裴諸城派人送來的節例,頓時有些莫名其妙。這節例跟往年的完全不同,若說是憐惜她今日受了委屈,特意分發的,但只有一卷蠶絲,一籃果子,未免又單薄了些,聽到裴諸城傳來的話,更加奇怪。
仔細地揣摩揣——裴元華忽然心中一震。
蠶絲,果子,絲,果……絲果,思過,父親這份節例難道是在警告她,讓她靜思己過?
再一想更覺得這個猜測有理,每年端午節的節例,她們三位庶女都是相同,如今卻把裴元巧挑出去,獨留她和裴元容相同,這能是什么意思?裴元容因為私自答應五殿下繡制繡圖被禁足,她和裴元容相同,豈不是說她和裴元容是一樣的人,都為了討好五殿下而不顧聲譽,做出了有失體統的事情?父親根本沒有相信周娘子的話,只是顧念著她有傷在身,才沒有當眾拆穿她,保全了她的顏面。
但是又送這份節例來,是在敲打她,表示這件事他心中有數,讓她靜思己過……
想到這件事終究還是沒能瞞過父親,裴元華驚慌之下,腳一軟,幾乎跌倒在地,心亂如麻。
采薇園里,裴元容翻弄著那卷絲線,和那籃果子,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語著:為什么不是舊年的節例,換了這兩樣?拿絲線給我干嘛?父親不會真的以為我要在刺繡上下功夫吧,要不是為五殿下繡繡圖,我才不要繡東西呢!說著,隨手拿起一個果子,卡擦一聲咬了一口,忽然驚喜地睜大了眼睛,咦,還挺甜!
書房內,吩咐石硯將節例送去各遠落后,裴諸城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語。
他是真的很失望。
以前鎮守邊疆,常年征戰在外,不經常回府,偶爾回京述職,在府里住十天半月,只覺得華兒懂事明理,容兒嬌憨可愛,巧兒雖然木訥卻也老實本分,章蕓將府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唯一憂心的歌兒,偏歌兒性子又倔,偶爾想要教導,卻又常常被頂撞,父女倆根本說不到一塊兒。
沒想到這次回京,武將轉了文職,常年在府,卻發現府內的情形,與他原先的認知幾乎是顛倒乾坤。
章蕓對歌兒居心叵測,苛待算計;容兒驕縱蠻橫,虛榮膚淺,這已經讓他很傷心了。好在歌兒卻是乖巧懂事,聰明伶俐,跟他親近,也為他分擔了不少事務,還有華兒也依舊如昔。沒想到,竟連華兒也……今日的事情,雖然周娘子所順理成章,但有些事情不是只要順理成章就能遮掩過去的。
華兒她……心思和容兒顯然是相同的。
而且,容兒是有攀龍附鳳的心思,但她的確不夠敏銳通達,看事情想不深透。但華兒則不然,她清楚地知道,這繡圖牽連甚廣,每一寸的得失都能夠看清楚,結果,勸他從容兒那里取走繡圖,交付給她,自己卻做了和容兒一樣的事情,而且,比容兒還要露骨。這樣一深想,讓他如何不痛心?
之所以沒有拆穿華兒,的確是顧念她有傷在身,但另一邊,也是因為他心有愧疚。
鎮邊大將并非不能帶家眷,只是他想著邊疆苦寒,又常有戰事發生,害怕嬌柔得花瓣似的女兒們吃苦受驚,因此將她們留在京城。早知如此,當初寧可孩子們吃些苦頭,也該把她們帶去邊疆,留在身邊親自教導。俗話說得好,子不教,父之過,子女如何,都是要看父母怎么教,章蕓就不說了,他自己也不是個合格的父親,從來都沒有教導過女兒們,華兒和容兒變成今天這樣,他這個父親也難辭其咎。
從今往后,該多在華兒和容兒身上花費些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