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華一時氣急,沒按捺住,霍然起身,看到眾人都把目光集聚在自己身上,這才想起要掩飾,慌亂之下,想起今天來書房的目的,略定了定神,福了福身道:父親,女兒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跟父親說?
聞,張德海立刻道:老爺,四小姐,大小姐,奴才還有事要處理,這就告退了。
這個奴才倒是會見風轉舵,方才看戲看得熱鬧,這會兒就告退?裴元華心中冷笑,但她沒有理由攔阻,只能等他離開后,才沉吟著道:這件事關系著三妹妹和四妹妹,本來我不該說的,只是左思右想,覺得還是應該要跟父親通個氣。可巧四妹妹也在這里,姐姐所若有舛誤,四妹妹也好糾正。
聽到關系這歌兒和容兒,裴諸城微微皺起眉頭:什么事?
裴元歌幾番思索,也沒覺得自己有什么把柄會落在裴元華手里,遂含笑問道:大姐姐且說,妹妹畢竟年紀小,做事難免有疏漏不周到的地方,大姐姐要時常提點著我才是。卻是先服軟,以年紀小為由,擺低姿態。至于疏漏不周到,卻是暗指方才流霞之事,暗含著譏刺和嘲弄的意思。
裴元華哪能聽不出來,心中暗恨,臉上卻帶笑道:倒也沒什么,只是在白衣庵里,五殿下曾來找四妹妹說話,可有此事?
這是想給她按個私相授受的罪名嗎?
裴元歌微笑道:母親受了傷,五殿下前來探問,只因為母親已經睡了,不便打擾,我跟五殿下告了罪,將母親的傷勢說了,陪著五殿下說了幾句話。怎么姐姐也在?妹妹竟沒瞧見姐姐,姐姐也是的,既然瞧見妹妹,也不打個招呼,敢情躲著想嚇妹妹一跳嗎?卻是暗罵裴元華鬼鬼祟祟在旁邊,居心叵測。
若那人不是五殿下,而是尋常白丁舉人,裴元華定要把裴元歌和他拉扯在一起,但五殿下?哼,那不是太便宜這賤人了嗎?如果父親真的以為她對五殿下有意,以父親對她的寵愛,說不定真會去找五殿下提親,那不是弄巧成拙嗎?
想到這里,裴元華忙笑道:是我說得太急,引人誤解了,妹妹不要怪我。只是,妹妹和五殿下在院子里說話,我剛好在房內休息,隱約聽五殿下提到什么繡圖?說是五殿下拖四妹妹繡什么雪獵圖?又提到是三妹妹在繡。姐姐說句話,四妹妹可別惱,女孩兒家清譽要緊,五殿下又是那般身份,世人又愛口誅筆伐,若是傳揚出去,難免會被認為,四妹妹在攀附權貴,對四妹妹的聲譽不好!
面色關切,盈盈水眸之中,凈是寬和柔愛之意,十足的大姐姐風范。
恐怕不是別人會認為她在攀附權貴,而是這位關愛體貼的大姐姐認定她在攀附權貴吧?裴元歌微微一笑,在白衣庵里,裴元華因為待選落選四個字破功,那時候她就察覺到,這位大姐姐表面端莊矜持,實際上對權勢的貪戀幾近瘋狂。怪不得沒拿她和五殿下說話的事情做文章,而是把事情的重點牽扯到她攀附權貴上,想必是怕真把她和五殿下連在一起,弄出事端吧?
不過,裴元華提起此事,恐怕不止是這么簡單吧?
以她的性子,對權勢的熱衷,待選落選后怎么可能不另謀出路?又提到五殿下和繡圖……難道說待選失敗后,她又把目標轉到了五殿下身上?這倒是有趣了,:!裴元歌渾不在意地笑道:原來大姐姐說的是這件事。這原是我陪母親到她的嫁妝鋪子里巡視,正巧遇到五殿下來買絲線,之后五殿下就提,說想繡一幅雪獵圖,我本在推辭,但五殿下不由分說,丟下繡圖就走。當時母親,三姐姐還有店鋪的掌柜都在,父親叫來一問便知。
這番辯解,頓時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首先,她和五殿下是在鋪子里巧遇,又是在賣繡線的鋪子,五殿下來買繡線,自然是為了繡品,那么托人繡幅雪獵圖,再正常不過,最多讓人覺得五殿下有些仗勢欺人,居然把裴府的小姐當做繡娘,卻是怪罪不到裴元歌身上。
其次,當時在場的還有舒雪玉,裴元容,以及鋪子的掌柜,這無論如何也談不上私相授受,她又推辭拒絕,于情于理來說,這件事她都沒有絲毫過錯。
裴諸城點頭道,不過,這繡圖又怎么是容兒在繡?
當時五殿下丟下繡圖就走,女兒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三姐姐拾起繡圖,說這件事交給她來處理就好。我想三姐姐既然這樣說了,想必就有應對的辦法,因此就沒在意。裴元歌把責任全推到了宇泓哲和裴元容身上,又有些惶恐地道,父親,女兒是不是做錯了什么?這件事很要緊?女兒是不是闖大禍了?
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一片懵懂天真,茫然不解。
沒事,歌兒你沒做錯什么,不過,你該早點把這件事告訴父親才是,事情但凡牽扯到皇室,都要小心應對,不能絲毫掉以輕心。裴諸城摸了摸她的頭發,指點著她,聲音中卻沒有多少責怪之意。一幅繡圖,事情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只是不知道五殿下此舉何意。事情未分明前,歌兒小小年紀,都懂得推拒,怎么容兒年紀大,反而糊涂了,居然親自繡雪獵圖給五殿下?
還是說,容兒是另有考量?
裴元歌乖巧地點頭,柔順地道:女兒記住了,以后一定小心行事。
裴諸城滿意地點點頭,揚聲道:來人,去把三小姐叫來。記住,讓她帶著雪獵圖一同前來!
聽裴元歌三兩語把責任全都推掉,又裝的天真懵懂的模樣蒙騙父親,而父親偏偏就吃她這一套。裴元華恨得牙癢癢,不過卻并沒有發難。待選落選,想要入宮做貴人恐怕是沒有指望了,難得有這個機會,能夠與五殿下搭上線,雖然說賭在皇子身上有些冒險,但五殿下是皇后的嫡子,上面的兄長又全都夭折,后族勢力又打大,即位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何況,五殿下還年輕,年輕人總是特別有激情,也將來也會特別顧念舊情,如果她能夠攀上五殿下,籠絡住他的心,將來總有平步青云的時候。
小不忍則亂大謀,不能因為一時意氣,毀掉一世前程。
裴元華想著,按捺下滿肚子的怒氣,保持平時鎮靜睿智的模樣,等著裴元容前來。
沒多大一會兒,裴元容便被傳了過來。后面跟著的是大丫鬟湘玉,連同兩個小丫鬟抬著那副雪獵圖的繡屏。進門拜了裴諸城眾人,便知趣地離開,書房這種重地,不是她們丫鬟可以隨便出入的。
裴元容一身寶石藍的繡錦繡牡丹的長襖,下身配亮藍色八步湘裙,頭上簪著碩大的鳳凰吐珠大金簪,滿臉的喜色,竟是絲毫不見昨晚白衣庵受驚嚇的惶恐。父親突然派人叫她來書房,又特意點名要帶著快繡好的雪獵圖,想必是知道了五殿下托她刺繡的事情,要來詢問詳細了。
金尊玉貴的五殿下,對她卻青眼有加,想必她很快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父親也會為她高興的吧?雖然前面有些偏寵裴元歌這賤丫頭,不過往后,這府里最受寵愛的,一定是她裴元容,而且往后嫁的最尊貴的也是她裴元容,其余人都得靠邊站!
父親傳女兒來,有什么事嗎?裴元容嬌聲問道,半是羞澀半是得意。
見她這模樣,裴諸城頓時皺了皺眉頭,先不管五殿下是什么用意,容兒這模樣,顯然是動了不該動的心思,這樣一來,她接下雪獵圖,又親自刺繡的用意,也就很清楚了。這孩子,怎么就這么膚淺輕薄,半點也沒有歌兒和華兒的端莊矜持,大家風范?雖然這樣想,但為了求證,裴諸城還是問道:聽過五殿下托你在繡一幅雪獵圖,所以叫你過來問一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猜得半點也沒錯,就是為了雪獵圖的事情!裴元容心花怒放,揉捏著衣角,白嫩的臉慢慢漾起了紅暈,低聲道:也沒什么,就是女兒在母親的鋪子里偶遇五殿下,五殿下對女兒很是看重,說了些話,就托女兒幫他繡幅雪獵圖。女兒想著,五殿下是天潢貴胄,難得這樣溫和氣地托女兒事情,女兒若推辭了,豈不是折了五殿下的面子,便應承了下來。如今雪獵圖已經快要繡好,女兒正要稟告父親,沒想到父親卻先問了。
這辭倒是跟裴元歌說的有些像,裴元華思索著。
看來的確是裴元歌和裴元容在鋪子里偶遇五殿下,不過,宮中的繡娘何止萬千,五殿下為何會托才初見的裴元容來繡繡圖?如果說副繡圖有特別的用處,所以不想委托宮中的繡娘,那也應該找繡技更加出色的裴元歌才對,為什么最后會落到裴元容手里?再回想白衣庵內,五殿下和裴元容對話的內容,裴元華心里暗自思索,難道說,裴元歌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先是推辭繡圖,再來又裝作無心于五殿下?
俗話說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裴元歌倒是深諳其中的訣竅。
不過,她還是漏算了一點!裴元華微微一笑,五殿下身為皇子,身份何等尊貴,你玩玩欲拒還迎的把戲也就夠了,居然敢明目張膽地拒絕五殿下,那才真是找死!不過五殿下既然問起這幅繡圖,想必還是很看重的,如果她能替五殿下繡好這幅繡圖,在五殿下心里必定能有一定的分量,引起五殿下的注意。
只要有這么一個契機,往后再能偶遇幾次,相信以她的才貌品格,五殿下必定會心動。
可恨那日在溫府壽宴,她被裴元歌搶走了風頭,輸了斗畫,不然,那時候她肯定就能引起五殿下的注意。不過……裴元華回想著當日的情形,就算當天裴元歌贏了斗畫,出了風頭,但五殿下看向她的時候,也露出驚艷之色。只可惜,那時候她的心思都在待選上,早知如此,當時就該給五殿下個暗示才對。
還好,現在還不晚,只要能爭搶到這幅繡圖,讓五殿下明白她的心意就好。
裴元歌猜度著裴元華的心思,故意沒有提葉問卿的事情。本來她還擔心裴元容會說漏嘴,沒想到裴元容真以為宇泓哲對她青眼有加,根本就忘了當時還有葉問卿這個人,也忘了這幅繡圖原本是葉問卿……等等,葉問卿繡的繡圖?以葉問卿那種心性,應該更喜歡花草侍女的繡圖,為什么會想要繡雪獵圖?
裴元歌心中忽然升起疑問,忍不住把目光落在了裴元容帶來的圖樣上。
裝裱精致的畫卷上,林木叢立,頂著厚厚的積雪,凋零枯敗,畫面蒼涼而悠遠。而在這片凋零枯敗之中,卻有一人騎著黃鬃馬,張弓搭箭,對準不遠處一只白狐,黑色的披風迎風張揚,露出騎者大紅色的衣衫,以及頭上束發的紅緞。整幅畫多數都是黑、棕、灰等暗色,只有那騎者露出一角的紅衣,和頭上的緞帶是鮮艷的朱紅色,這種強烈的對比,使得整個畫面一下子鮮亮起來。
而那騎者,顯然是畫面的中心,雖然背對眾人,看不到容貌,但縱馬獵狐,氣勢張揚而恣肆,非常吸引眾人的目光。
紅衣、紅緞,雪獵,還有那騎者的氣勢……
裴元歌心中一震,隱約才想到一種可能,難道說,這雪獵圖是葉問卿想要送給宇泓墨的?她越想越覺得可能,這幅圖的蒼涼和恣肆,都不會是葉問卿那種嬌嬌女喜歡的風格,反而與宇泓墨很配,葉問卿又如此看重,為了繡雪景的玉樓點翠跑遍京城。除了宇泓墨,誰能這樣勞動她?
如果說這雪獵圖是葉問卿送給宇泓墨的,那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裴元歌嘴角彎出一抹微笑,打定主意不再摻和這件事,任由裴元華和裴元容去折騰好了。
她突然把目光凝聚在雪獵圖上,眸光湛然,又忽然露出微笑,這種種的種種,都落在了裴元華眼里,以己度人,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裴元歌不可能不想攀上五殿下,不過是欲拒還迎,這會兒大概已經想要給點甜頭給五殿下,決定自己繡這副雪獵圖了。不過,她裴元華今天把這事兒挑出來,不是為了給裴元歌作嫁衣裳的。即使裴元歌針線最好,但待會兒只要父親問主意時,她……
前后思索著,確定沒有破綻,裴元華的心終于安定下來。
糊涂!確定裴元容真生出了這樣的心思,裴諸城不禁大怒。繡圖倒還是小事,只是如今五殿下和九殿下爭斗得正狠,這種皇位之爭,他從來不想攪和進去,立場一直是中立的,但若容兒真生出了這種心思,跟五殿下鬧出什么事,為了容兒的名聲著想,也只能把她許配給五殿下。有了這層姻親關系,就算他仍然保持中立,也會被當做是五殿下派系的。
且不說五殿下這皇位能不能爭到手,單說他的行事為人,虛偽高傲,就不是女兒的良配!
怎么容兒就被迷了心竅?
裴元容,你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這樣趕著給五殿下繡東西,你有沒有想過,事情傳出去后,別人會怎么說,怎么看你?再說,五殿下這種人物,是你能夠沾染的嗎?一點心機都沒有,若真成了五殿下的人,只怕早連皮帶肉被人吃了!裴諸城恨鐵不成鋼,你給我回采薇園,好好想想我說的話,再好好想想你的行事,把你那些不該有的心思統統斷掉,沒想通之前,不許出院子!
說著,就叫人帶裴元容下去,命令好好看管起來。
這個容兒越來越不成話,再這樣下去,早晚要出事端,也不知道章蕓到底是怎么教的,怎么一丁點兒的見識和氣度都沒有?偏偏學得那樣小家子氣,虛榮膚淺,居然把主意動到皇子身上!裴諸城想著,就是一陣頭疼,恐怕要找個供奉嬤嬤,好生教導她為人處世才行。
父親不要生氣,小心傷了身子!伴隨著裴元華柔軟的聲音,一杯香茗送到了跟前,
裴諸城接過香茗,啜了一口,看著端莊聰慧的大女兒,再看看年幼卻機敏矜持的小女兒,心中終于有了些安慰,還好,還有歌兒和華兒,巧兒雖然木訥些,卻也是個老實本分的,唉,華兒,容兒要能有你一半的懂事就好了!不過,你們畢竟是同胞姐妹,有時間你多去開導開導她,我看她心思越來越不正了!
女兒知道了!裴元華柔順地道,只是,眼下這幅雪獵圖又該怎么辦?
想到這副惹事的雪獵圖,裴諸城就覺得頭疼。
都是女兒不好,女兒不知道這幅圖如此事關重大,早知如此,女兒當初就該徹底推拒了五殿下才是。不等裴元華給她扣罪名,裴元歌自個兒先認了錯。顯然,先發制人這招,對父親來說十分好用,他可以原諒女兒們犯錯,但是很難原諒她們犯了錯卻不認錯。不如,咱們把這繡圖送回去,就說技藝拙劣,不敢應承?
裴諸城還沒說話,裴元華就趕忙道:這樣不太好吧?若是最開始就推了,倒也罷了,如今這繡圖在府里已經這些日子,再退回去,難免惹怒了五殿下。若是五殿下以為咱們裴府藐視皇子,故意戲弄他,心里記恨上父親,那才真的糟糕。若被送回去了,哪里還有她的機會?
裴諸城點點頭,顯然認同裴元華所說的。
那沒辦法了,既然應承了,也就只有繡出來了。裴元歌嘆了口氣,起身取過裴元容快要完工的繡圖,看著那些蹩腳的刺繡,搖搖頭,道,三姐姐這也繡得太粗糙了,別說五殿下這般尊貴,就算是平常官宦人家,只怕也瞧不上。若送到五殿下府上,倒更坐實了藐視皇族的罪名。父親,看來只有女兒動手來繡制了,女兒這就回去準備絲線和繡架。
她自然不是真心想要繡這副雪獵圖,無論這幅繡圖最后落到五殿下還是宇泓墨手里,都非她所愿。
裴元歌這樣說,只是設個圈套給裴元華,賭她必定會攔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