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王朝設有內閣,但凡遞給皇上的奏折,除了密折外,都要先由內閣學士過目,從中選出急切要緊的,以小紙片寫上自己的處置意見,夾在奏折中,然后才轉交皇帝。雖然說最后仍然是由皇帝決斷,但內閣大學士的參考意見,仍然會影響皇帝的決斷,因此,內閣大學士在大夏王朝極有權勢。
溫璟閣任內閣大學士十余年,威望甚隆。
尤其,如今的首輔張閣老馬上就要告老還鄉,他一退,空出的首輔位置,就落在了溫閣老和另一位李閣老身上。兩人相比較,論資歷,論處事,論皇上的寵信程度,都是溫閣老更勝一籌,如果他接任首輔一職,身價地位更加的炙手可熱。只可惜,溫閣老性格高潔耿介,極少有機會拉攏討好,難得這次他的夫人七十大壽,前來賀壽逢迎的權貴官員絡繹不絕,一時間,溫府門前車水馬龍,將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當裴府的馬車到了溫府附近,掀簾看著外面的情形,舒雪玉只能苦笑。
以前裴府收到帖子時,大多都是由章蕓帶著裴元華和裴元容前去,如今她被軟禁,舒雪玉掌府,這次又是溫夫人親自下的帖子,自然由舒雪玉帶著眾人前來,不愿意被人說她苛待庶女,因此,除了裴元歌,裴元華、裴元巧以及剛剛解禁的裴元容都乘著馬車來到了溫府。
因為馬車太多,將道路堵了,眾人只能下車。
裴元歌和舒雪玉同車,才掀了車簾,踩著車階走下來,不遠處的前方就傳來了一聲女子的叱罵聲,驕縱蠻橫:裴元歌,你還有臉出來丟人現眼?我要是你,早就乖乖躲在裴府里,免得丟了裴尚書的顏面!
隨著她的聲音,眾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
裴元歌皺眉,抬頭望去,只見和她們隔了一個馬車的位置,葉問筠一身紫金色碎花妝花長襖,下著紫羅蘭色長裙,金光閃閃地站在那里,面色不善,看向裴元歌的目光盡是鄙視、痛恨和惱怒。
在她身后不遠處則是鎮國候府的馬車,安卓然雙手抱胸,冷冷地看著這邊,看到裴元歌的身影時,眼睛里閃過一抹恚怒,面色頓時變得鐵青。
沒想到跟這兩個人撞個正著,裴元歌暗叫倒霉,斂容沉靜地道:葉小姐何出此?
在皇宮的時候,她還不知道葉問筠為何針對她;后來遇到宇泓哲和葉問卿,從她們的話里隱約猜出葉問筠暗戀安卓然;而在不久前,皇后賜婚葉問筠和安卓然的懿旨也傳來出來,更讓一切分明起來。現在她跟安卓然已經沒有婚約,葉問筠也如愿成了他的未婚妻,真不明白她為什么還咄咄逼人?
任裴元歌再好的性子,面對葉問筠的無理挑釁,也有些惱了。
被退了婚,還敢出來招搖,你臉皮到底有多厚啊?為了一千貫斤斤計較,讓堂堂鎮國候府世子當街點算銅錢,你們裴府已經窮到這個地步了嗎?難怪連馬車也這樣窮酸!虧你還好意思出來露臉!葉問筠厲聲責問道,本是心疼情郎,想要幫安卓然找回場子,但顯然,她用錯了辦法。
隨著她的話,周圍頓時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隱隱夾雜著安千貫的聲音,和低低的笑聲。
安卓然本就鐵青的臉,頓時又陰沉了三分。
葉姑娘這話奇怪,如果說被人退婚就該躲起來不再見人,那么私戀已經訂婚的男子,千方百計羞辱人家的未婚妻,訂婚后又在大庭廣眾之下相見的女子又該如何?要不要去跳河?千貫之事,是安世子說信不過我,必須要一一點清,我不過是依而行而已。裴元歌冷笑一聲,反唇相譏,至于葉姑娘說我裴府的馬車寒酸…的確,裴府不能跟葉姑娘府邸的富可敵國相比,不過,如果以葉姑娘的標準,在場十成人中,至少有八成都要被歸入窮酸的行列,試問,他們是不是也該一起躲起來不要露臉?
裴元歌這一手,卻是將多數人都拉下了水,眾人紛紛指責葉問筠太過分。
你——沒想到在皇宮里看起來嬌憨天真的裴元歌,伶牙俐齒起來竟然這樣氣人?葉問筠頓時積了滿腹的怒氣,尤其聽到她那句私戀已訂婚的男子,千方百計羞辱人家的未婚妻,更是被戳到痛處。她本就是驕縱慣的,所到之處,眾人因她是葉府的小姐,都禮讓三分,倒是從來沒被頂得這樣啞口無。
惱怒之下,想也不想,揮手就朝裴元歌打去。
見她竟然當眾想要打她,裴元歌心中惱怒更甚,伸手架住她的手,冷冷道:葉問筠,你不要太過分!
葉問筠挑眉道:我就是過分,你能怎樣?
這樣!裴元歌冷聲道,還沒等葉問筠反應過來,另一只手已經揮出,結結實實地打在葉問筠的臉上。她不喜多生事,如果謙和能夠換來寧靜,她不介意謙和;但現在葉問筠已經稱心如意,卻還來找她的茬,顯然無論她怎么退讓,她都不可能善了,于是反而強硬起來。
啪的一聲,葉問筠白皙的臉上慢慢浮現出鮮紅的指印。
完全沒想到裴元歌會動手,葉問筠怔住了,愣愣地看著裴元歌。
你是哪家的姑娘?這樣不懂禮數,居然當眾打人!見女兒被欺負,葉夫人立刻從馬車中下來,怒聲呵斥道,伸手就想打回過來。
舒雪玉將裴元歌拉到身后,冷笑道:剛才你女兒罵人打人的時候,你在哪里?這會兒出來充什么好漢?這么大的人了,居然好意思跟小女孩動手,難怪教出這樣蠻橫不講理的女兒!你若想要打,我奉陪,要不要再找個演武場,咱們好好比劃比劃?
葉夫人也是第一次遇上這么橫的官家夫人,一時也不知所措起來。
就在這時,接到報訊的溫夫人急忙趕出來,看著這對峙的局面,聽著舒雪玉的話,心中止不住好笑。這位葉夫人是色厲內荏,仗著夫婿是吏部尚書,又是皇后一族的人,因此蠻橫慣了,卻不知道舒雪玉從前的性子比她還橫,眼睛里不揉半點沙子,現在還算收斂了,要是換了從前,早一個耳光甩過去了。
忙上前圓場道:兩人夫人且停停手,不過是小女兒家們鬧脾氣,咱們都是大人了,哪能跟孩子一般計較?今兒在溫府跟前,給我個面子,兩下罷手吧!說著,忙推搡著,將葉夫人迎進府去,背地里點了點舒雪玉,一副待會兒再找你算賬的模樣。
裴元歌沒想到舒雪玉會護著她,有些怔住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母親。
元歌別擔心,沒事的,照我說,打得輕了!就算你父親知道,也只有說打得好的份兒!鎮國候府的事情,舒雪玉當然有所了解,也知道這位葉夫人是吏部尚書的夫人,卻也不在意。裴諸城也是刑部尚書,誰也沒比誰低,憑什么別人欺負到頭上了還要忍讓?
進了溫府,乘小轎到后宅。才剛下轎,便見溫夫人站在門邊相迎,顯然已經安撫好了那位葉夫人。只見她一身的水紅錦綢纏枝花紋長襖,下著深紫繡和合如意花紋的羅裙,頭挽百花髻,簪著亮閃閃的赤金吐珠大鳳簪,紅寶石的垂珠在額頭微微晃動著,越發顯得她艷光照人,富貴難。
喲,裴夫人好大的威風,難得出來走走,就把葉夫人給教訓了!溫夫人似笑非笑地斜著道。
舒雪玉瞪了她一眼,道:知道你口舌伶俐,就不能饒我一回?怪不得要在這里等我,不知道的說你我情誼深厚,知道的就曉得,必定是你在葉夫人那里受了氣,巴巴地等著我來撒火!是不是?
喲,真了不得,如今是裴府理事的人了,這腰桿子也挺起來了,說話也有底氣了是不是?葉夫人十足欺軟怕硬,更不敢來招惹溫閣老的兒媳。因此溫夫人只笑著一甩帕子,便將此事揭過,拉著元歌的手,笑道,我先前也勸她出院子,她死活不理我,倒叫我白跑一趟。說起來,還是元歌你面子大,能把這座菩薩給請出來!說著又白了舒雪玉一眼,拉著手邊的溫逸蘭,道,蘭兒,見過雪姨!
溫逸蘭一身鵝黃色妝花錦緞襖裙,嬌嫩得宛如風中一只迎春花,福身道:雪姨好!
蘭兒你跟你娘十足的像!舒雪玉打量著她,忍不住想起少年時光,從手腕上褪下一只玻璃種翡翠玉鐲遞給她做見面禮,區區微物,不要嫌棄,戴著玩吧!
那只翡翠玉色通透,碧翠如水,異常好看,溫逸蘭欣喜地正要接過。
溫夫人卻突然攔住她:蘭兒別接,你雪姨搗鬼呢!說著瞪了她一眼,笑道,別打量我不知道你心里的主意,你送蘭兒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回送元歌的也不能輕了。偏我只有蘭兒一個女兒,你卻把四位小姐都帶來了,這不成心敲詐我嗎?舒雪玉啊舒雪玉,你是越來越壞了!
你才越來越破落戶了!這樣斤斤計較,也不怕傳出去丟人!舒雪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將鐲子塞進溫逸蘭手里,道,你越這樣說,我還真要敲詐你一番!元歌上前見禮,她給的見面禮要是不如我這個鐲子,都不許接,咱們就在這耗著,讓待會兒來的賓客評評理,看嫻雅你臊不臊!
裴元歌笑著福身:嫻姨安好!
元歌你倒是乖巧,連姨都叫了,說不得,只好拿出壓箱底的東西了!溫夫人笑著,從袖中取出一只描金紫檀盒,分明是早就準備好的,打開后,一只烏沉沉的簪子躍然入目,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打成的,鏤花刻紋,看似不起眼,但一拿到陽光下,便折射出萬千光華,耀人眼目,這是木變石打造的簪子,是我陪嫁的嫁妝,年輕的時候也替我掙了不少風頭,今兒就給你吧!
說著,不容裴元歌拒絕,便將簪子替她簪在頭上,贊道:你這戴著比我年輕時候還好看!
溫逸蘭在旁邊笑道:元歌你好大的面子,這簪子我跟娘要了好幾回,她都不舍得給我呢!
不是我不舍得給你,你戴著這簪子,往陽光下一站,只見這簪子,都看不見你了。你要記住,不管什么東西,不是越貴重越難得就越好,還要看跟你合不合適!溫夫人笑著道,你再看看元歌,她戴著這簪子,簪子縱然光華流轉,可也壓不住她的風華,相得益彰,這才是好的!
娘不給就不給了,還要說一堆話來訓女兒!溫逸蘭拉著她的衣袖,不住地撒嬌。
裴元歌先看了看舒雪玉,見她點點頭,這才收下,卻重新將簪子取下來,放入紫檀盒,慎重地收好,這才道:謝謝嫻姨,這簪子很好看,我很喜歡。這簪子好歸好,但在陽光下太耀眼,溫老夫人的壽宴,必定權貴云集,若因為這簪子引來嫉恨,未免不美,反而辜負了溫夫人的好意。
見她明明喜歡,卻將簪子拔下,溫夫人一怔,隨即恍悟,贊賞地點點頭,這孩子很沉得住氣,不像蘭兒毛毛躁躁的!心中暗暗嘆了口氣,但轉眼看見溫逸蘭燦爛的笑臉,卻又覺得心頭一軟,眉宇舒展開來。見裴元華等人也上來見禮,又取出三份見面禮送給裴元華等人,貴重自然不能與裴元歌的木變石簪子相提并論,卻也算得上是厚禮了。
裴元華依然笑容靜好,溫和端莊地道謝。
裴元巧素來木訥,極少見客,偶爾隨著章蕓外出,卻也都是些尋常宴會,收到這樣一只赤金鳳釵,卻是意外之喜,雖然竭力按捺,卻還是露出些喜色來。
裴元容卻沒將這根鳳釵放在眼里,只是見裴元巧和她竟然得的一樣,不免有些憤憤。
看著三人的神色,溫夫人對這三人的性格境遇也大概有些所了解,忍不住多看了眼裴元華。裴府大小姐的名聲她也有所耳聞,但因為憎惡章蕓,所有她在的宴會,溫夫人都推辭不去,倒是沒見過裴元華。如今見她艷色照人,神態又落落大方,心中便有些驚訝。
裴府和溫府并無太多交集,按規矩,裴府小姐應該叫她溫夫人,若是叫嫻姨便有攀附套交情的嫌疑。只是她與舒雪玉以及明錦素有交情,又十分喜愛元歌,所以元歌這樣叫她,她十分歡喜。但若換了裴元華等人,卻有些不情愿。方才,她分明看到裴元巧和裴元容都是準備叫嫻姨的,卻是這位裴大小姐搶先叫了聲溫夫人,她是長女,這樣叫了,裴元巧和裴元容也只好隨著叫溫夫人,倒叫她松了口氣。
若不是巧合,那這份體貼心思,揣摩人心的本事,就實在有些讓人心驚了。
而拿到個裴元歌不同的赤金鳳釵后,也是這個裴元華神態最為得體,既沒有因為像裴元容憤憤不平,也沒有像裴元巧那樣目露喜色,倒有些不卑不亢的感覺,雖然是庶女,氣度行卻很有大家風范,連好些尊貴人家的嫡女也未必能比得了她。
這樣的容貌,這樣的氣度,再加上傳中的才情……
難怪這位裴大小姐雖是庶女,卻譽滿京城!
想到裴府壽宴時,章蕓壓抑卻掩飾不住的情緒,再看看此刻裴元華端莊矜持,看不出絲毫破綻的模樣,溫夫人暗暗覺得,這位裴大小姐,要么就真是個氣度從容,心懷磊落的好女子,要么就是個比章蕓更難對付的陰險小人!想著,臉上帶笑地將眾人迎入內院,按規矩先去拜見了今日的壽星溫老夫人,拜了壽,奉上壽禮,溫夫人拉了舒雪玉陪她迎客,卻叫溫逸蘭帶著四位裴小姐去花園里玩。
抓住迎客的空隙,溫夫人終于問出了心頭的疑問。
我之前隱約聽說,你出了院子,章蕓卻觸怒裴諸城,被關了起來。還以為是謠,今兒見你帶著四位小姐來賀壽,才知道竟是真是。怎么回事?是你關了十年關聰明了,還是她囂張了十年囂張得笨了?你沒被她算計,我已經很驚訝了,居然還能反算她?都不像我認識的舒雪玉了!
不是我!提到此事,舒雪玉心頭卻有些陰霾。
那日的情形,她后來冷靜下來有仔細地想過,隱約覺得,章蕓可能是被元歌算計了,尤其是最后元歌解衣驗證的事情,恐怕不止是元歌的一時激憤,更多是有心算計。章蕓遭殃,她固然覺得快意,可想到元歌為了扳倒章蕓,居然連自己的清譽都不顧及,當眾那般做,又覺得一陣陣的心疼。
這個孩子,到底經歷了什么,為什么那樣痛恨章蕓,甚至不惜用這樣的手段,讓章蕓倒臺呢?
章蕓到底對她做了什么?
不是你,那難道是……元歌?溫夫人有些猶疑地猜想道,見舒雪玉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對了,神色驚訝中又帶著些快意,哈,真是太好了!元歌這孩子倒是厲害,居然能把章蕓那個狡詐的女人拉下馬,厲害!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呢?
可我寧愿元歌不要這么厲害,我更希望她能像蘭兒一樣嬌憨活潑,不解世事!
話也不能這么說!溫夫人拉著她,坐在美人靠上,人前的凌厲精干頓時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憂慮,我也就跟你說句實話,看著蘭兒這樣大咧咧的,天天笑個不停,我做母親的心里自然開懷。可是,女兒始終是要嫁到別人家的,到時候,夫君妾室,庶子庶女,公婆妯娌一堆,哪里能像在家里一樣,爹娘長輩都寵著,疼著,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好幾次我都想狠下心來好好教導她,可看著她那嬌憨的模樣,又舍不得把這笑給磨沒了!唉……我真怕,我現在越疼她,將來越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