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的冬夜,寒風在黃土高原的溝壑間呼嘯,卷起細碎的雪沫,敲打著“零號車間”所在地——一處經過巧妙偽裝、深挖進山體的窯洞群。大部分窯洞已熄了燈,唯有最深處、戒備最森嚴的那一間,還透出煤油燈搖曳的昏黃光芒。
陳銳獨自坐在桌前,面前攤開著幾分看似尋常的工作筆記,但在筆記下方,壓著一疊由特殊化學藥水處理過的紙張,上面顯現出從太原帶回的“鏡像”項目數據。冰冷的數字、復雜的波形圖和那些充滿未來感的術語,像一根根冰冷的針,刺穿著他的神經。
“……目標個體(標識符:cr-07)行為模式預測模型,準確率提升至78.3%……”
“……知識結構分析:涵蓋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基礎軍工理論與部分應用物理前沿,存在無法解釋的‘超前沿’碎片,疑似‘奇點’自身衍生……”
“……情緒反應閾值測試(間接):在特定單位(標識符:‘鐵原團’、‘趙守誠’、‘王鐵牛’等)遭受重大傷亡時,表現出遠超常態的應激反應與攻擊性提升……”
一行行文字,不再是抽象的情報,而是將他,陳銳,從靈魂到肉體都放在了解剖臺上。這不僅僅是監視,這是解剖。他的思維習慣、他的知識邊界、他內心深處對戰友的情感,都成了“燈塔”數據庫里冷冰冰的分析條目。
最讓他脊背發涼的,是夾雜在數據分析中的幾段“記憶碎片”記錄。
記憶片段采樣x-002:關聯事件‘實驗事故x-7a’。主觀感受描述:強光,撕裂感,對‘相位穩定器過載’的瞬間認知(注:此技術概念超出本時間線基準50年以上)……
記憶片段采樣y-005:關聯情感‘故鄉’。模糊影像:高層建筑玻璃幕墻反光,空中飛行器導航燈(非飛機形態),音頻背景存在特定頻率的城市白噪音(已確認非本時代任何城市環境)……
“他們……連我的記憶都能偷看?”陳銳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桌沿,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混合著被褻瀆的憤怒,幾乎要讓他失控低吼。他不是偶然的穿越者,他是一個被標記、被觀察、被研究的樣本!“鏡像”項目的名稱,此刻顯得如此諷刺而殘酷——他在“燈塔”眼中,恐怕只是歷史長河倒影中一個需要被擦除的“異常鏡像”。
窯洞外傳來巡邏戰士踩著積雪的沙沙聲,沉穩而規律,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但這熟悉的聲音此刻卻無法驅散他內心的冰冷孤寂。這個秘密像一塊不斷膨脹的巨石,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趙守誠信任的目光,王鐵牛憨直的笑容,李水根崇拜的眼神……這些溫暖的真實,與數據紙上冰冷的剖析形成尖銳的對立。如果他告知真相,他們會用怎樣的眼光看他?一個來自未來的鬼魂?一個帶來災厄的“異常”?
接下來的幾天,陳銳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內耗。他在主持“龍吟”電臺小型化改進會議時,會突然因某個技術關鍵詞聯想到“鏡像”數據中的對應分析,瞬間失神;他在與王鐵牛檢查新一批“銳式”迫擊炮量產質量時,看到對方手臂上新增的傷疤,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數據里關于自己“對特定單位傷亡應激反應”的記錄,心頭一陣刺痛,眼神復雜。
這一切,沒有逃過趙守誠的眼睛。
這位燕京大學畢業的政委,有著知識分子特有的敏銳洞察和革命者淬煉出的堅韌內心。他沒有立刻詢問,只是默默地觀察,在陳銳又一次于晚飯時食不知味后,他在深夜端著一壺燙好的地瓜燒,敲響了陳銳窯洞的門。
“心里有事?”趙守誠倒了兩碗酒,渾濁的液體在油燈下泛著微光,他將一碗推到陳銳面前,語氣平靜得像在聊家常,“我看你-->>這幾天,魂不守舍。從太原回來以后,你就一直這樣。”
陳銳身體微微一僵,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火辣辣的液體劃過喉嚨,卻暖不透心底的寒意。“沒什么,老趙,就是……一些技術難題,有點鉆牛角尖了。”他試圖掩飾,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趙守誠沒有看他,目光望著跳動的燈焰,緩緩道:“陳銳,咱們認識時間不算最長,但一起經歷的死關,比有些人一輩子都多。湘江邊,你帶著我們殺出來;金沙江,你造橋讓我們走過去;山西,你建起兵工廠讓戰士們有了趁手的家伙……我趙守誠讀書人出身,以前信的是道理,是主義。現在,我還信你。”
他轉過頭,目光沉穩而堅定,映著燈火,像兩顆溫暖的炭。“我不知道你心里壓著什么。可能是天大的麻煩,可能是說不出口的苦衷。我不問。但我今天把話放在這里:無論你背負著什么,是過去的債,還是未來的劫,我趙守誠,還有咱們‘零號車間’全體同志,都是你最堅實的后盾。刀山火海,咱們一起闖。”
沒有追問,沒有懷疑,只有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托付生命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