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亨的年紀與張蒼,李斯相仿。這天下與秦有著世仇的人太多了,又何止他毛亨一個。面對公子的問話,毛亨解釋道:“為公子效命乃是為了師門學脈相承,與世仇無關,臣聽聞公子喜看韓非書籍,特來拜謁。”扶蘇笑道:“我看的書有很多,諸子百家都有涉獵,我的確喜韓非的書。”毛亨行禮道:“臣是荀子的弟子,若公子對荀子典籍有所不解,臣可以解答。”到現在,扶蘇已見到第三位荀子弟子,丞相李斯,御史張蒼,還有眼前的這個毛亨。本來,今天就是為了來看看父皇所賜的這座宅邸。這是呂不韋留下來的遺產,準確地來說這本就是咸陽城的一座建筑而已,先前是在呂不韋所住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師有意為之,這座宅邸的對門就是老師的家。當年李斯是呂不韋的門客,而現在大秦的丞相是李斯,李斯就把家安置在了當年呂不韋舊宅對門。而用了早食之后,扶蘇來看看這處宅子,就當是給盤算一下私產,總不能不管不問。而當這里的門打開之后,這位毛亨便第一個趕來了。扶蘇也不想在這里久留,擔心像毛亨這樣,前來拜謁的人會更多。從身份上來說,毛亨的確是荀子弟子,但也是跟隨齊魯博士來到咸陽的人之一,丞相李斯招攬各地名仕尤其是齊魯博士,順便帶來的。這位毛亨,多半是與叔孫通他們同一批入秦。“典籍上的困惑,我可以問我的另一個老師張蒼,他每一次都會解答得很詳細。”毛亨了然點頭,又見公子帶著打量的目光,又道:“臣不是為了所謂世仇而來,況且臣向來與伯父疏遠。”人嘛,總是要團結一切能團結的人,讓朋友變得更多,讓敵人更少。扶蘇朗聲道:“你去商顏山,那里有個叫章邯的將軍,他會收留你,你先在那里教書吧。”得到公子收留,毛亨又一次行禮,因常年拮據,他袖子有些老舊,甚至衣裳已破了線。如此,覺得自己窘迫得毛亨,訕訕一笑。田安遞給他一個木牌,吩咐道:“既然公子收留你,你帶著這塊木牌,去商顏山就好。”“謝公子。”待對方離開之后,扶蘇走向這處宅邸的深處,這片宅邸中還有一個開闊的場地,還有幾個坐墊堆放在一旁。扶蘇覺得這里大概就是呂不韋的三千門客所聚的場所,那時候三千門客可能就在這里編寫呂氏春秋。扶蘇還看到了掛在墻上的一個個木牌,這些木牌上的墨跡已模糊不清,大概是當初三千門客的名字?扶蘇抬頭看去,見到有一間屋子屋頂還在漏雨。田安道:“公子,已安排工匠前來修繕了。”順著這片場地往后走,就來到了呂不韋的書庫,扶蘇打開老舊的木門,入眼是一排排的書架,書架上的一個個格子擺著數量不一的竹簡。這是一個被塵封的地方,扶蘇每走一步,就在這里留下一個踩過灰塵的腳步。有些竹簡還掛著木牌,扶蘇意外地發現了老師李斯與張蒼的名字。扶蘇初略看了一圈,心中不免有些震撼,這些留下來的書才是呂氏春秋的全貌。那三年門客所編寫的書都在這里了,足足上千卷竹簡。呂不韋死了,可那三千門客所編寫的呂氏春秋卻留了下來。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寶藏,扶蘇低聲道:“老師用心良苦。”田安依舊站在屋外,這位老內侍對干凈的環境要求十分嚴格,這也是高泉宮時常被打掃得很干凈的原因。相信用不了一兩天,這座舊宅邸也會在田安主持下,變得煥然一新。扶蘇走出了書庫,吩咐道:“將這里好好收拾一番,不要動書架上的竹簡。”走出這處宅邸時,扶蘇又回頭看了看這座宅邸的大門,以前這里應該是丞相府,現在對面成了丞相府,而這里閑置多年又沒有名字。扶蘇想了片刻,干脆不給這間宅邸起名字,在一隊護衛的護送下回了宮。今年二月,關中氣候多雨,在暖春到來之前,整個關中都是濕漉漉的,而且還有連續的雨雪天氣。這種連續陰天與雨雪天氣,大概會在三月的中旬結束。天才剛亮,高泉宮內就開始忙碌了起來。扶蘇正扯著面條,去年商顏山種了不少麥子,如今留下來的麥子足夠家仆們與自己吃的。陶鍋中的水已開了,扶蘇將面條下入鍋中,而后再將包子也蒸上。扶蘇從陶鍋中倒出清澈油亮的羊湯,而后從一旁的盆栽上摘了幾根剛發出來的蔥。用小刀將蔥切碎,而后再煎一些羊油出來。公子面前有三個爐子,三個爐子同時燒著,而公子竟然可以有條不紊地同時用三個爐子,換火候,換陶鍋,這個過程還要加水,這一切都熟練得令人深覺……不可思議。不多時,扶蘇已做好了四碗羊油拌面,撒上一些碎羊肉,再配上一碗清澈油亮的羊湯,與十余只羊肉包子。今年,咸陽有很多很多羊,蒙恬在北方又打了幾個匈奴人部落,將收獲的羊群送到咸陽,這導致咸陽的羊肉根本吃不完。而且宮里還有很多羊肉凍著,都不知道該怎么吃。扶蘇道:“今天,你們都多吃些羊肉,總要想辦法吃光的。”聞,一眾宮人紛紛行禮,齊聲道:“謝公子。”扶蘇又讓田安準備好了食盒,將另外三碗羊油拌面與羊湯,羊肉包子分別送給父皇,丞相李斯,御史張蒼。與公子的精細吃食不同,宮人們將羊肉炙烤之后就分了吃了,吃得很簡單。如果每個人都像公子這么用飯食,他們覺得自己多半會累死的。在天還未亮的時候,公子剛睡醒時,就開始為這一頓精細的吃食做準備,而且公子還樂在其中。可高泉宮的宮人們不同,他們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現在,高泉宮的宮女與內侍們偶爾能-->>夠吃到公子賞賜的餅或者是面食,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吃慣了簡陋吃食的他們,都一致認為公子吃的這些,都是世上最好吃的。田安目送著三個內侍提著食盒離開這里,而后又走回了殿內,道:“稟公子,章邯將軍有消息送來。”扶蘇道:“你說就好。”田安打開竹簡看著其中內容,先是不出所料地一笑,低聲道:“毛亨到了商顏山就說太過窮困。”扶蘇喝一口羊湯,低聲道:“呵呵……不能吃苦的人,我要來何用?”田安了然頷首,公子要能吃苦的人才,就像是章邯那般。停頓了片刻,田安又道:“毛亨入商顏山,先用了飯,餅三張,腌蘿卜一碗,羊肉一盆,方睡……章邯將軍,其人看似干瘦,食量匪夷所思。”扶蘇想起昨天見毛亨,這人穿著簡樸。應該算是齊魯博士中,較為落魄的一個。但要論飯量,大概是荀子的弟子有各中本領,且都天賦異稟?扶蘇自認不了解毛亨,也不了解毛遂或者是春申君,可能是當年敗給秦軍之后,毛遂一系的族人過得都不太好。若不是知曉對方也是以前的六國舊貴族之一,還以為是寒門子弟。田安依舊看著商顏山送來的呈報,又道:“毛亨飽腹則睡,深夜夢囈,痛罵丞相李斯。”扶蘇緩緩扭頭看去。見狀,田安忙躬身將手中竹簡放低,讓公子看清楚,章邯將軍的確是這么寫的。扶蘇先是有些驚疑,又親眼見到章邯真是這么寫的,望著陰天,“這天下,罵丞相李斯的人太多了,想來老師也不介意多一個罵他的人。”田安低聲道:“今天一早,章邯就拉著毛亨給孩子們教書,毛亨起初不肯教,后來丞相又給商顏山送去了信。”“哦?還有波折?”田安點著頭解釋道:“丞相去信有……毛亨若不為公子效力,章邯將軍可痛打之。”扶蘇將碗中的羊湯喝完,將碗放在了邊上。“章邯提鞭而起,還未打,毛亨已求饒,未了……其人又怒指咸陽……罵丞相李斯為人陰險狡詐。”“后經章邯詢問,其人精通詩經與荀子學識。”罷,田安又將竹簡合攏,低聲道:“公子,就這些。”扶蘇詢問道:“毛亨以前與老師有什么深仇大恨嗎?”田安回道:“老奴不知,這天下記恨我們丞相的人太多了……”“嗯,是太多了。”扶蘇又問道:“與韓非有關嗎?”“老奴也不知,要不要派人詢問?”扶蘇擺手,低聲道:“不用了。”殿前,主仆兩人低聲交談著,公子靠著身后的柱子而坐,時而蹙眉開口,時而了然之色。田安躬身身子,公子每說一句話,他老人家就答一句。宮人們心中好奇,也不清楚公子與田安都說了什么。扶蘇本著吃瓜的心態,現在看來,毛亨與李斯大抵是有仇怨的,張蒼應該是個中間派,不會參與到糾紛中。這個時代,有很多諱莫如深,且剪不斷理還亂的往事。冷風吹過,依舊凍得讓人直縮脖子。又有內侍快步而來,見到了公子行禮道:“太官令奉皇帝詔令,詢問烹羊湯之法。”田安道:“不用勞煩公子,老奴走一趟就好。”用過早食后,扶蘇就去了御史府繼續翻看文書。今天依舊只有程邈在御史府,天氣暖和了一些,他就繼續鉆研寫字。閑暇之余,扶蘇看了看他的字,不得不說程邈的確是個書法大家,這些字筆畫雖多,但每一個都十分工整。“這不是小篆吧?”聽到公子問話,程邈回道:“公子,這是趙地文字。”扶蘇手里拿著自己要看的文書,目光看向程邈桌子,又問道:“這又是什么文字。”“回公子,這是楚人的文字,還有這是燕,趙,魏的文字。”扶蘇仔細瞧著一個個文字,驚疑道:“這些字你都會寫啊?”“臣平時喜專研文字。”說起文字,就到了程邈最擅長的領域,他又解釋道:“六國文字看似繁雜,實則多有形似,楚地文字偏長瘦,看著漂亮但書寫繁雜,還有魏地文字顯得簡略,但不及楚地文字好看的。”程邈道:“這是陛下推崇的小篆,以前是秦篆,秦篆是從周時留下來的文字,六國文字皆從中演化而來。”扶蘇看著這些字,神色動容,感慨道:“當真是玄妙。”程邈頗有成就感,撫須笑著。扶蘇又收回了目光,繼續看著自己的文書,其實吧……對于程邈剛說的那些話,根本沒有聽進去多少。以免讓人覺得說了白說,不免會讓對方失望,扶蘇只是感嘆了一句。感嘆是真的,只是聽其人一番話,就能達到此人的書法境界,多半是不可能。不通此道,不作評價,扶蘇覺得專心看書,方為正道。下午的時候,外面短暫出現了一些陽光,等到了傍晚時分,陽光又藏匿在了烏云后方。這個時辰的天……入夜很快,風又很大。二月天就要過去了,人們都期盼著三月能夠暖和一些,一封軍報送入了咸陽宮。田安踩著殿前的臺階,進入了殿內,“公子,有軍報送來。”扶蘇還在欣賞著從御史府帶來的程邈字帖,道:“什么軍報?”“王翦大將軍到洛陽了。”老將軍距離函谷關還有一百多公里呢,就算是大軍往來,沒個十天半月多半也入不了關。“老將軍還未到函谷關,有幾支前軍先回來了,還遷來了不少人口入關。”扶蘇依舊看著程邈的字,這幅字帖的字既不是秦篆也不是六國舊地文字,而是一種書寫更為簡便的隸書。這就是隸書的原型,隸書字體剛誕生的模樣。扶蘇覺得,只要在這咸陽宮,只要自己善于發掘,那么就能經常見證歷史。延續至后世的許多字體中,復古的隸書在兩千年后,也是時常被人們津津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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