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組離開后的第二天,四九城家具總廠的廣播喇叭在上午工間休息時準時響起。往常這個時間多是播放革命歌曲或廠內通知,但今天,播音員的聲音比平時更加字正腔圓,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嚴肅:
“……經廠領導班子研究,并報上級批準,現對下列人事調整予以通報:原三分廠副廠長林墨同志,因工作需要,即日起調任二分廠木工車間,參與一線生產。望全廠干部職工以大局為重,立足本職,繼續為社會主義建設貢獻力量……”
廣播聲透過車間敞開的窗戶傳進來,在機器轟鳴的間隙中格外清晰。二分廠榫卯構件加工區的工人們手里的動作都慢了一拍,彼此交換著復雜的眼神,又很快低下頭去,專注于手中的活計。
林墨就是在這廣播聲中,提著一個半舊的帆布工具袋,走進了二分廠最核心、也最復雜的區域——異形構件加工工段。
這里的空氣彌漫著老木料、熟桐油和高速旋轉刀具摩擦產生的焦糊味混合的氣息。帶鋸、榫卯機沿著車間中央的主通道排列,每臺機器旁都堆放著半人高的待加工硬木料。工人們穿著深藍色的工裝,脖子上搭著毛巾,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
林墨的工位在車間最深處,是一臺需要兩人配合操作的榫卯機——當然,這個年代的榫卯機還相當原始,更多依賴操作工的經驗和手感。這臺機器專門負責加工“逸云”系列中那些流線型椅背與扶手的連接構件,弧度微妙,榫卯結構復雜。
工位上已經有三個人。背對著門口、正俯身調整刀具的是李德全,五十出頭,六級工,一張國字臉總是繃得緊緊的。他旁邊扶著工件的年輕人叫周軍,四級工,是李德全的徒弟。還有一個蹲在地上檢查成品箱的,是王大朝,五級工,圓臉,愛說笑,是車間里有名的“萬事通”。
林墨走近時,周軍先抬起了頭。小伙子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開毫不掩飾的笑容,聲音洪亮地招呼:“林工!您來啦!”
這一聲喊,讓李德全和王大朝都轉過頭來。
王大朝立刻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幾步迎上來,用力握了握林墨的手:“林墨!嘿,真回來啦!這破機器就缺你這樣的高手鎮著!上個月那個單子,有個弧度差點意思,返工了三遍,可把咱們折騰慘了!”
他的熱情真誠而坦蕩,眼神里沒有半分審視或憐憫,只有老友重逢的歡喜和“救星來了”的實在期待。
李德全也直起身,摘下防護眼鏡,在衣服上擦了擦。他看著林墨,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點了點頭,聲音干澀卻清晰:“來了就好。這機器,你熟。”
這是李德全式的認可。簡短,直接,基于對技術的尊重。
林墨對兩人笑了笑:“李師傅,王師傅,以后就在一個工位搭手了,多指教。”他又看向周建國,“軍哥,都能獨當一面調刀了。”
周建國笑了笑:“還差得遠呢,都是師父和王師傅教得好。”
正說著,旁邊工位一個正操作立銑的中年工人轉過頭,瞥了林墨一眼,嘴角向下撇了撇,什么也沒說,又轉回頭去,把銑刀推得更用力了些,機器發出刺耳的尖嘯。他是張廣發,五級工,以前在林墨培訓班里聽過課,還曾恭敬地叫過“林工”。此刻,他的背影寫滿了刻意的疏遠。
更遠些的物料區,兩個正在清點木料的二級工湊在一起,朝這邊瞄了瞄,低聲嘀咕著什么,眼神閃爍。
林墨將這一切都收在眼底,臉上笑容不變,心里卻像有一桿秤,將那些面孔、那些眼神、那些或熱或冷的溫度,一一稱量,記下。這個工位,,此刻就是一個小小的世情浮世繪。
他把工具袋放在屬于自己的那個舊工具箱上——打開,里面是他用慣的幾把特制量具、一套精密銼刀、還有幾本邊角磨毛了的筆記本。東西不多,但每一樣都透著經年使用的潤澤感。
“林墨!”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車間門口傳來。陳枋安廠長披著一件灰色的中山裝,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身后跟著車間主任老孫。
陳枋安徑直走到林墨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附近幾個工位都聽清:“回來就好!是金子,在哪都發光!二分廠需要你這樣的技術骨干!”
他隨即轉向車間主任:“老孫,林墨同志的情況特殊。他有些……嗯,技術研究和模型制作的工作習慣,需要個安靜點的地方。我看你們工具室隔壁那個小雜物間空著,收拾出來,給林墨當個臨時工作室用。離他工位也近,不耽誤生產。”
老孫是個明白人,立刻點頭:“沒問題,廠長。我馬上安排人收拾,下午就能用。”
陳枋安又對林墨說:“需要什么工具、材料,打個報告,廠里盡量支持。你那個腦袋里裝的東西,別浪費了。”這話意味深長。
“謝謝陳廠長。”林墨誠懇道。他知道,這間工作室,是陳枋安在規則范圍內能給他的最大支持,也是一個信號——廠里真正的明白人,眼睛是雪亮的。
陳枋安又交代了幾句生產上的事,便和老孫離開了。他一走,車間的氣氛似乎松動了一些。
王大朝湊過來,擠擠眼:“行啊,林墨!廠長親自給你批工作室!咱們這車間,獨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