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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下發的第一個小時,趙明沒有動。
他把自己關在資料室里,那間他經營了半輩子的“獨立王國”。他沒有去碰那冰涼的茶壺,而是點上了一根煙,任由辛辣的煙霧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嗆得他自己都有些咳嗽。
煙霧繚繞中,他的思緒也像這煙一樣,混亂不堪。
績效考核……試點組長……十五天……
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讓他窒息的壓力。但他幾十年的機關生涯不是白混的,慌亂過后,一種根深蒂固的“經驗主義”開始抬頭。
不就是個試點嗎?不就是個年輕人想出來的花架子嗎?這種事,他見得多了。雷聲大,雨點小,最后不了了之。孫主任也就是在會上說一句場面話,真能天天盯著他一個科長不成?
他掐滅了煙頭,心定了下來。對付這種事,一個字,拖。
他拿起內線電話,撥給了檔案庫房的兩個管理員,都是他帶出來的老部下。
“小王,小張,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他的語氣恢復了往日的沉穩。
很快,一高一矮兩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慣常的恭敬。
“趙科,您找我們?”
趙明清了清嗓子,指了指桌上的紅頭文件:“這個,看到了吧?委里要搞檔案數字化試點,孫主任親自抓的,點了我的將。”他刻意加重了“孫主任親自抓”和“點了我的將”這幾個字,想以此建立權威。
“任務重,時間緊,你們兩個是庫房的老人,業務最熟。這樣,你們先把紅山縣項目近五年的相關檔案都整理出來,分門別類,做個清單給我。”他用一種不容置喙的口吻下達了命令,這是他習慣的工作方式。
然而,往日里無往不利的招數,今天卻失了效。
高個子的小王撓了撓本就不多的頭發,面露難色:“趙科,這……恐怕有點難。我老婆這幾天腸胃炎住院,我下午得請假去醫院。您知道,就我一個人,走不開。”
矮個子的小張也趕緊低下頭,聲音跟蚊子哼哼似的:“趙科,我……我媽前天摔了一跤,我得早點下班回去照顧。而且,我下周約了體檢,醫生說我頸椎壓迫神經,不能干重活……”
趙明看著這兩個往日里對他聽計從的下屬,一個老婆生病,一個老媽摔跤,理由找得天衣無縫,讓他連一句重話都說不出來。
他心里那點剛剛燃起的火苗,“噗”地一下就被澆滅了。他明白,這些人精都看懂了。這活兒是孫主任親自抓的燙手山芋,誰沾上誰倒霉。他們不敢得罪自己,但更不敢拿自己的年度考核開玩笑。
“行了,知道了,你們去忙吧。”趙明無力地揮了揮手。
兩人如蒙大赦,飛快地溜了出去。
辦公室里,又只剩下趙明一個人。他看著那份文件,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整個世界孤立了。
拖,是拖不下去了。他只能自己上了。
趙明換上了一件舊夾克,戴上口罩和一雙白線手套,拿著一把大鑰匙,走進了那間他除了盤點和應付檢查外,已經很少踏足的檔案庫房。
沉重的鐵門發出“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混合著陳年紙張、灰塵和霉菌的氣味撲面而來。昏黃的燈泡懸在半空,光線勉強照亮了腳下一方天地,更遠處的鐵皮架子則隱沒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像一排排沉默的巨獸。
他按照記憶,走向存放“區域經濟規劃”檔案的區域。架子上的檔案盒堆得歪歪斜斜,上面覆蓋著厚厚一層灰,用手一摸,能留下清晰的指印。
他搬來一個梯子,開始一盒一盒地往下搬。這些檔案盒沉重無比,每一個都塞滿了文件。他搬了不到十個,就覺得腰酸背痛,額頭上見了汗。他有多久沒干過這種體力活了?十年?還是二十年?
他打開一個檔案盒,里面的文件紙張已經泛黃發脆,用夾子一碰,邊角就碎成了粉末。他要做的,就是從這些故紙堆里,找出所有和“紅山縣”沾邊的材料,哪怕只是一次會議紀要里的一句話。
這項工作比他想象的要繁瑣一百倍。有的文件標題模糊,有的歸檔錯亂,他必須一頁一頁地翻看。庫房里沒有空調,又悶又熱,灰塵不斷揚起,鉆進他的鼻孔和喉嚨,讓他不停地咳嗽。
一個上午過去,他只整理出了兩小堆文件,而他渾身上下,從頭發到褲腳,都沾滿了灰,看上去像個剛從煤窯里爬出來的礦工。
中午去食堂吃飯,他刻意挑了個角落的位置。但那些平日里總愛湊過來跟他聊天的同事,今天都像約好了一樣,對他視而不見。他能感覺到那些投向他后背的,混雜著同情、幸災樂禍和疏遠的目光。
他草草扒了兩口飯,便沒了胃口。
下午,他剛回-->>到庫房,就聽見有人在門口喊他。
“趙科長,您在里面嗎?真是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