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同凍結的溪流,表面沉寂,底下卻在不為人知地挪移,一年多又過去了。
李成鋼身上的交道口副所長烏紗因為提拔的賴副局長被打道而被免去。他被調回分局大院,成了一名最普通的民警,每日的職責簡單到近乎單調:看守大門,接收分發信件、報紙,偶爾處理一下進出人員的登記。曾經的權力和忙碌仿佛隔世,但李成鋼內心卻有種卸下重擔的輕松。在這個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的年月,遠離核心崗位,做個不起眼的“看門人”和“郵差”,反而是份難得的清閑與安全。他樂得如此,每天準時上下班,安靜地守著分局的門戶,像一塊沉默的基石,冷眼觀察著風云變幻。
分局大樓內部,早已物是人非。昔日的領導層如同被狂風刮過的枯樹枝丫,紛紛斷裂、凋零。這其中,對李成鋼有提拔之恩的賴副局長,境遇尤為令人唏噓——他被發配到了分局后院的鍋爐房,整日與煤渣、爐火為伴,成了昔日下屬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
唯有李成鋼,這個看守大門的人,沒有避諱。他心知肚明:鍋爐房那嗆人的煙火味,對賴局而,反而是風暴中心難得的避風港。作為穿越者,他篤信歷史的脈絡——這種看似屈辱的“改造”,往往是一種對自己的保護。只要人還在這里,根還沒斷,咬緊牙關熬過這場席卷天地的狂風,待到風平浪靜,東山再起并非遙不可及的夢。鍋爐房的爐火,燒的是煤,暖的也可能是前程。
于是,李成鋼利用看守大門和收發室工作的便利,成了鍋爐房的“秘密補給員”。大清早無人的時候或是午后人跡罕至時,他總會尋隙溜過去。有時是一個裹得嚴實的飯盒,里面裝著自家省下來的雞蛋、饅頭,甚至偶爾有一些簡寧悄悄塞進來的臘肉;有時是半瓶白酒,用舊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簡寧在分局后勤工作,也時常利用職務之便,冒著風險,偷偷拿些肥皂、手套、毛巾之類的勞保用品,偷偷給賴局。這些東西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彌足珍貴,更珍貴的是這份雪中送炭的勇氣和情誼。
“賴局,拿著,對付著用。”李成鋼總是壓著嗓子,迅速把東西塞進老賴沾滿煤灰、粗糙干裂的手里,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空曠的院子,“酒省著點,夜里驅寒。”
賴局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驚愕,繼而涌動著難以喻的復雜情緒,感激、酸楚、無奈,最終都化為喉頭的一聲低嘆。他默默地點點頭,快速地把東西藏進他那件油漬麻花、滿是破洞的工作服深處,聲音沙啞得厲害:“成鋼……難為你們兩口子了……小心點。”爐膛里跳躍的火光將他佝僂的身影投射在煤黑的墻壁上,也將這份在寒風中愈發顯得溫暖的、隱秘的守望拉得很長。
另一邊,妻子簡寧的親戚們則展現了另一種生存智慧。她的表姑父,某局的孫副局長,以及擔任分局人事科長的表姑張淑華,這對在官場浸淫多年的“老革命”,嗅覺異常靈敏。眼見風浪越來越大,形勢愈發詭譎難測,他們沒有半分猶豫拖沓,幾乎在同一時間以“嚴重高血壓”“戰爭時期舊傷復發”等理由,干凈利落地向單位遞交了病退申請。手續走得飛快,迅速消失在眾人的視野里,回鄉下老家“頤養天年”去了。
得知消息,李成鋼在收發室里整理著報紙,心中再次暗嘆不已。他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這些從槍林彈雨、殘酷斗爭中摸爬滾打過來的老同志,或許在和平年代的管理上有些水土不服,但那份對政治氣候變遷的驚人敏銳和保全自身的本能決斷力,堪稱爐火純青的精明。他們或許也曾貪戀過權力的滋味,但更懂得“舍得”二字的真諦。不貪戀,不硬扛,該退則退,保存元氣,這才是亂世之中立于不敗之地的根本。
然而,混亂并沒有因為這些“聰明人”的退場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各個單位秩序瀕臨崩潰,派系傾軋,正常工作近乎癱瘓。面對這種失控的局面,上級終于祭出了重拳:實行軍事管制!
命令如同驚雷落地,震動了整個分局。
命令下達后第三天,三輛草綠色的軍用吉普車,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鐵血氣息,卷著塵土,轟轟烈烈地開進了分局大院。車上下來三位穿著軍裝的軍人。為首者姓馬,身材魁梧,國字臉,濃眉如刀,眼神銳利如鷹,步伐沉穩有力,是這次軍管工作組的負責人馬國棟。他身后跟著一位面容嚴肅的政工的陳亮,和一位年輕精干的鄭干事。
馬干部目光如電,掃視著略顯破敗的分局大樓和院子里神色各異、或惶恐或好奇的民警,沒有多余的話語,立即接管了分局的最高指揮權。
幾乎一夜之間,分局的權力格局天翻地覆。原先噤若寒蟬、縮在角落的邊緣人物,以及一些自認為“有想法”、“有門路”或者急于擺脫現狀、尋求新靠山的人,心思立刻活絡起來。他們敏銳地意識到,新的權力中心已經形成,而這位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馬干部,就是絕對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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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許久的分局領導辦公室,驟然變得“門庭若市”。每日里,總有人尋著各式各樣的“工作匯報”名目前來。馬干部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人進人出。
“馬團長,您初來乍到,這是我們分局一些基本情況的匯總材料,請您過目!”有人恭敬地遞上厚厚的文件。
“團長,您看住的地方有問題嗎,是不是需要改善一下?畢竟你們軍代表身體要緊……”有人委婉地表示關心。
“馬團長,關于清理階級隊伍,我有些新的線索和看法,想向您單獨匯報……”有人神秘地壓低聲音。
更有甚者,趁人不注意,悄悄將一小包茶葉、一條市面上罕見的香煙甚至幾塊珍藏的點心,塞到年輕的干事手里,希望能“行個方便”,在團長面前美幾句,或是為自己或親友的處境尋求轉圜。
負責傳達室工作的李成鋼,看得格外清楚。他每天收發信件報紙,迎來送往,那些進進出出、帶著不同神色和目的的人影,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注意到,馬國棟團長那張原本嚴肅的臉龐,在應付這些源源不斷的“匯報”和“關心”時,眉頭時常緊鎖,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厭煩,但有時-->>,面對某些特別“到位”的“關心”或“匯報”時,那緊鎖的眉頭又會略微舒展幾分。
“呵,這馬團長,比燒鍋爐的賴局還忙。”一天深夜,李成鋼又悄悄給老賴送東西時,賴局一邊撥弄著爐火,一邊低聲嗤笑,爐火映著他滿是煤灰卻帶著幾分譏誚的臉,“送東西的,比來領文件的還勤快。”
李成鋼默然。他看著鍋爐房窗外那棟燈火通明、依舊人影幢幢的辦公樓,再對比眼前煙火繚繞、冰冷孤寂的鍋爐房,心中五味雜陳。權力的誘惑如同磁石,風暴之中短暫的平靜,反而滋生了更多趨炎附勢的蠅營狗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