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合院里各家灶臺的煙火氣尚未散盡,李家的門軸便發出一聲略帶刺耳的“吱呀”。李母王秀蘭的身影出現在熹微的晨光中,早起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但今天的麻利勁兒里透著一股風風火火。
她手腳麻利地捅開小煤爐,架上鍋,金黃的小米粒在翻騰的水中漸漸散開,散發出樸實的谷物香氣。手下不停,揉面、發面(面是昨晚就揉好醒著的)、將摻了玉米面的二合面饅頭坯子放進蒸籠。蒸汽升騰,不一會兒,帶著麥香和玉米特有甜香的暄軟饅頭出鍋了。再打開墻角的小壇子,夾出一小碟自家腌得油亮咸香的蘿卜干,淋上幾滴香油。這頓早飯樸實卻頂飽,是城市工人家庭最常見的體面餐食。王秀蘭匆匆給自己盛了多半碗稠粥,就著咸菜小口快速吃著,眼睛卻不時瞟向窗外漸亮的天色,耳朵仿佛豎起來聽著巷子里的動靜。
“媽,您這也太急了點吧?廠門口報名排隊也得等到人家正式上班點啊,您這趕趟兒似的。”李成鋼揉著惺忪睡眼從里屋出來,一邊拿涼水潑臉,一邊看到母親這副火燒眉毛的樣子,忍不住調侃。水珠順著他剛毅的下頜線滴落。
“能不著急嗎?”王秀蘭咽下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語氣斬釘截鐵,“你舅舅家住得遠,我得趕早過去,親自帶著定平那孩子去報名!這次招工動靜前所未有的大,去晚了,報名點人擠人跟煮餃子似的,排到后面,報不上怎么辦”?
幾天前,軋鋼廠大規模招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瞬間在廠里廠外激起千層浪。作為后勤處物資科的保管員,王秀蘭近水樓臺,自然是第一批得到內部確切消息的人。這消息讓她心頭猛地一熱,像揣了個小火爐。娘家侄子王定平,初中畢業在家待業一年多了,街道辦那邊連個準信兒都沒有,就算輪到了,多半也是些街道小廠、糊紙盒、糊火柴盒之類的集體廠子,前途渺茫。軋鋼廠!那可是響當當的國營大廠!響亮的“鐵飯碗”!王秀蘭坐不住了。
“云標,弟妹,”王秀蘭開門見山,語氣急切卻條理清晰,“廠里這回是真要人了!規模空前!口號喊得震天響,‘大干快上’!定平這孩子年紀正合適,文化也夠(初中畢業在當時算基本合格),身子骨也結實!要是能進軋鋼廠,端上國家的鐵飯碗,咱老王家在城里才算真正站穩了腳!”她看著弟弟王云標——一個臉龐被田間日頭曬得黝黑、身材敦實的中年漢子,還有旁邊同樣一臉期盼的弟媳,“當然,這年頭……光排隊等分配,變數太大,名額有限,狼多肉少啊。咱們得想想法子,該使的勁兒得使,該花的……也不能太省著!”她沒把話說得赤裸裸,但眼神和語氣里的暗示,在座的都懂了。
王云標黝黑的臉上溝壑更深了,和媳婦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熊熊火焰。他一咬牙,粗糙的大手在褲子上使勁搓了搓:“姐!你是定平親姑,又在廠里工作,這事兒你比我們眼界寬!只要能讓孩子進去,花點錢……家里勒緊褲腰帶也認了!這些年牙縫里省下點,就為給他奔個好前程!該找誰,該咋辦,姐你拿主意,我們都聽你的!砸鍋賣鐵也得上!”
得到娘家人明確的支持和決心,王秀蘭有了底氣足了。她是后勤處物資科的保管員,和科長馬衛民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利用工作接觸的機會,在一次去馬衛民辦公室核對庫房單據時,瞅準沒有旁人的空檔,王秀蘭很自然地提起了話頭,順手將兩個用油紙仔細包好的、副食店買的點心包,放在了辦公桌靠近文件堆的不起眼角落。
“馬科長,這回招工動靜可真夠大的,我看公告都貼出來了,咱們后勤這邊也得跟著忙活吧?恐怕得進新人分擔了。”王秀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職業性微笑,語氣熟稔自然。
馬衛民,四十出頭,圓臉微胖,看著一團和氣,正低頭看著文件,聞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彎了彎:“是啊,王師傅,響應號召嘛。廠子要大發展,人手缺口大著呢,咱們這塊兒肯定也得進新人分擔。”他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那點心包,未置可否,笑容卻似乎加深了點,顯得更親和了。
王秀蘭心領神會,順勢往前湊了半步,壓低了點聲音,語氣帶上幾分親近與懇切:“可不是嘛,這不,正想跟您打聽打聽。我娘家有個親侄子,男孩子,快滿十八,初中畢業在家待了小一年了,人挺踏實,肯干,手腳也麻利。這不是趕巧了嘛,我想著,這次招工,能不能……麻煩馬科長您幫忙給掌掌眼,看看有沒有適合的崗位?特別是咱們物資科,孩子也愿意學點管物料的本事。該走的程序我們肯定走,材料一樣不少備齊,就是想著……您經驗豐富,能不能指點指點,報名時該注意點兒啥?或者……哪些崗位可能更缺人、機會大點?”她的措辭極其巧妙,既點明了目標,又暗示了人情和“心意”,更關鍵的是強調了“程序合規”,沒越過明面上的規矩。作為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油條,馬衛民自然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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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衛民端起掉了不少漆的搪瓷缸子抿了一口茶,笑容不變,話語卻滴水不漏,透著圓滑:“哎呀,王師傅,您這就太客氣了。都是一個科里天天見面的同志,互相幫襯那是應該的。招工細則確實還沒完全定稿下發到我們這兒,不過您放心,只要您侄子基本條件符合要求(年齡、文化),報名那天準時去,把表格填仔細、填清楚,字嘛,盡量寫得工整點,這是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印象分。至于崗位嘛……”他頓了頓,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像是無意識的動作,目光若有若無地再次瞟過點心包,“……后勤這塊兒,特別是咱們物資科,物料收發、倉庫管理,活兒是瑣碎點,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但責任重大,確實需要些年輕力壯、心細踏實的生力軍。關鍵還是要看個人報名情況、面試表現和后續的綜合考察分配。您讓他好好準備,機會嘛,肯定是有的。”最后那句“機會肯定有”,像是給王秀蘭吃了一顆分量十足的定心丸。其余的“好好準備”,她和娘家自然明白該準備什么。
此刻,聽著兒子李成鋼的調侃,王秀蘭一邊麻利地系上洗得發白的藍布外衣扣子,挎上一個半舊的帆布工作包,一邊沒好氣地回敬:“臭小子!少在那說風涼話!什么叫‘姑姑疼侄,真心實意’?你舅舅家,就定平這一根獨苗!我不幫他幫誰?等街道安排?猴年馬月!還不知道給塞到哪個犄角旮旯的小廠子去混日子呢!家里交給你了,看好雪姣別遲到!我走了!”
話音未落,王秀蘭已快步推門而出,腳步帶起一陣小風,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胡同,留下李成鋼看著她的背影無奈搖頭,空氣中仿佛還留著風風火火的余韻。
李成鋼拿起一個溫熱的二合面饅頭掰開,里面黃白相間,抹上厚厚一層咸菜醬,夾好咬了一大口,看向旁邊同樣氣定神閑、小口啜著粥的父親李建國。
“爸,”他咽下饅頭,問道,“成安那小子的事怎么樣了?二叔那邊給準信沒?別回頭這小子又犯擰,嫌臟怕累不肯去。都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了,總在家晃蕩算怎么回事?二叔那暴脾氣,這回要是再掉鏈子,怕是要上上手段了吧?”李成鋼的語氣帶著點促狹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意味。
李建國放下粥碗,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得。四級電工在軋鋼廠算不上頂尖高手,但勝在年頭長、人緣好。廠里上上下下的領導,車間主任、科長甚至副廠長,誰家燈泡憋了、保險絲燒了、線路老化了,甚至想給新買的收音機安個插座,沒少麻煩他這個隨叫隨到的“李師傅”。這年頭,懂電可是門硬技術,這人情就在一次次“李師傅,我家又麻煩您了”的上門服務里不動聲色地攢下了。
聽兒子提起堂弟李成安,李建國清了清嗓子,腰板微微挺直,帶著老工人的矜持和一絲掌控局面的優越感:“你二叔這回是發了狠話了,皮帶都亮出來了!成安那小子敢再鬧騰?反了他了!至于廠里這邊……嗯,基本差不了,八九不離十了!”他刻意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味當時的場景,聲音都不自覺地抬高了些,“昨天下午在我遇到聶副廠長,還特意停下腳步提了一嘴……”他把“聶副廠長”幾個字咬得特別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