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的喧囂,像是退潮的海水,迅速從中軍大帳撤去,只在空氣中留下一股濃郁的酒氣和烤肉的油膩味道。親兵們手腳麻利地收拾著殘羹冷炙,銅制酒樽被扔進木桶,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一聲又一聲,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大部分將領都已各自散去,或勾肩搭背,吹噓著白日的勇武;或腳步虛浮,被親衛攙扶著回營安歇。勝利的狂歡過后,疲憊如同一張大網,籠罩了整個營地。
楊辰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大帳的陰影里,看著最后幾撥人離去。
程咬金是被幾個親兵半架著拖走的,嘴里還在含混不清地嚷著要找人再喝三百碗。秦瓊則與幾位心腹將領低聲交談著什么,神情嚴肅,似乎在復盤夜襲的細節,隨后也一并朝營外走去。李密與徐茂公走在最后,兩人并肩而行,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魏公李密臉上還帶著酒后的紅光和抑制不住的笑意,不時側頭與徐茂公說著什么,后者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點頭。
他們的身后,是眾星捧月般的親衛與新晉將校,形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圈子,一個權力的核心。
而在這片光鮮的核心之外,另一角的景象則顯得蕭索許多。
大龍頭翟讓的桌案前,酒菜幾乎沒怎么動過。他端著酒碗,一口一口地喝著,動作不快,卻也從未停下。他沒有醉,眼神清明得有些過分,只是那清明之中,沉淀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他的兄弟,單雄信,就坐在他的身側。這位以義氣聞名的赤發靈官,一張臉繃得像塊鐵板,手中的酒碗被他攥得死死的。桌上,王伯當、邴元真等幾位瓦崗的元老也都在座,但席間的氣氛,與方才李密那邊的熱火朝天判若兩個世界。沒有人高聲談笑,只有壓抑的沉默和酒水倒進喉嚨的咕咚聲。
“大哥,這酒,喝著沒勁。”單雄信終于忍不住,將酒碗重重地頓在桌案上,發出一聲悶響。酒水濺出,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幾點濕痕。
翟讓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又給自己滿上了一碗。“沒勁,也得喝。”
“憑什么!”單雄信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是在喉嚨里磨著刀子,“今晚的慶功宴,慶的是誰的功?是他李密的功!是他秦叔寶的功!就連那剛來的小子楊辰,都成了人人吹捧的智囊!可咱們呢?咱們這幫最早跟著大哥你,從瓦崗寨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老兄弟,倒成了陪坐的看客!”
他越說火氣越大,胸膛起伏著。“大哥你看那程咬金,以前見了你,哪個不是‘大龍頭’長‘大龍頭’短地叫著,現在倒好,一口一個‘魏公’,叫得比誰都親熱。還有李密那些親衛,一個個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剛才王勇不過是灑了他們點酒,那副嘴臉,好像咱們是求著他施舍一般!”
翟讓喝酒的動作頓了頓。他想起了那個細節,那個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了他的心里。他還是瓦崗的大龍頭,名義上,這里所有人都該敬他三分。可實際上,他已經感受不到那份敬畏了。
“雄信,少說兩句。”王伯當在一旁輕聲勸道,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了李密離去的方向,帶著幾分憂慮。
“我偏要說!”單雄信脖子一梗,酒氣上涌,“大哥,不是我單通愛挑事,這瓦崗是我們兄弟們拿命換來的家業,不是他李密一個人的!他倒好,一來就摘桃子,如今更是把咱們這幫老人當成了什么?墊腳石嗎?用完了就一腳踢開?”
翟讓終于放下了酒碗。他抬起頭,看著自己這位脾氣火爆的兄弟,眼神復雜。他何嘗不知單雄信說的是事實?從李密入瓦崗開始,憑借著他“蒲山公”的聲望和家世,迅速聚攏了一大批隋朝的舊官吏和將領。這些人,有謀略,有能力,很快就在軍中占據了要職。
而自己呢?自己麾下這幫兄弟,多是草莽出身,講的是義氣,憑的是勇力,論行軍布陣、治理地方,確實不如那些人。李密來了,瓦崗軍的實力肉眼可見地壯大,連戰連捷,直到今日兵臨洛陽城下,聲威達到了頂峰。
他這個大龍頭,也就在這個過程中,被一步步地架空了。軍政大事,李密與徐茂公商議一番,便定了下來,通知他時,往往已是結果。他名為大龍頭,實則更像一個供在廟里的神像,受人香火,卻無實權。
這種失落感,像潮濕的藤蔓,日日夜夜纏繞著他的心。他懷念當初在瓦崗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兄弟們不分彼此的日子。可他也知道,那樣的日子,回不去了。瓦崗已經不是那個小小的山寨,它成了一股足以問鼎天下的勢力。而他翟讓,似乎跟不上這艘大船的速度了。
“行了。”翟讓的聲音有些沙啞,“都別說了,喝酒。”
他端起酒碗,示意眾人。單雄信看著他臉上那抹強撐的笑容,心中愈發憋悶,抓起酒壇,直接對著嘴灌了起來。
這一切,都被遠處的楊辰盡收眼底。
他沒有靠近,只是靜靜地看著,像一個局外的看客。但他知道,自己早已身在局中。系統發布的任務,就是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和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緊緊地捆在了一起。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李密與翟讓的矛盾,是新舊勢力的矛盾,是權力的矛盾,幾乎是無解的陽謀。李密需要翟讓這塊“瓦崗正統”的招牌來團結老兄弟,穩定軍心。而翟讓,則不甘心自己辛苦創立的基業,就這么拱手讓人。
楊辰轉身,緩緩走入夜色之中。營地里的篝火一堆堆地燃著,巡邏的士兵手持長矛,隊列整齊地走過,一切看起來都井井有條,欣欣向榮。可在這片繁榮的表象之下,一條巨大的裂痕,正在悄無聲息地擴大。
他回到自己的營帳,蕭美娘還沒有睡,正坐在燈下,為他縫補一件衣物的袖口。見到他回來,她立刻放下手中的針線,迎了上來,鼻尖輕輕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