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崗軍,軍師府。
與伙夫營那鍋煮沸了的雜魚湯般的喧鬧不同,徐茂公的書房里,靜得能聽見窗外竹葉上,一只秋蟬無力的振翅聲。
一縷沉水香的青煙,自角落的銅獸香爐中裊裊升起,盤旋著,散入空氣里,留下一室安寧的異香。
徐茂公并未坐在書案后處理堆積如山的軍務。他盤膝坐在一張棋盤前,棋盤上黑白子縱橫交錯,已是一副殘局。他左手執黑,右手執白,自己與自己對弈。
一名身形干瘦、雙眼精光四射的中年人,悄無聲息地滑入房中,躬身侍立一旁,不敢出聲打擾。他叫徐三,是徐茂公的親信,也是瓦崗暗探的頭目之一。
良久,徐茂公右手拈起一枚白子,輕輕落下,截斷了黑子的一條大龍。他看著棋盤,沒有半分得色,反而微微蹙起了眉,仿佛在思索著什么。
“說吧。”他頭也未抬,聲音平淡。
“是。”徐三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將昨日伙夫營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他講得極為細致,從羅成如何巡營,如何語輕蔑,到楊辰如何應對,最后,更是著重描繪了那驚心動魄的“一筷定乾坤”。
“……屬下親眼所見,羅將軍擲出的木筷,已入營柱三分,力道萬鈞。而那楊辰后發先至,以另一根木筷精準擊中筷身,將其撞偏。力道、時機、眼力,無一不是上上之選。”徐三的語氣里,至今還殘留著一絲震撼。
徐茂公捻著棋子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他緩緩抬起頭,清瘦的面容上,那雙鷹隼般的眸子,終于泛起了一絲波瀾。
一個潰兵,身手不錯,這在亂世之中并不稀奇。秦瓊試探過,他也認可了。
可一個身手能與秦瓊過招的潰兵,為何會甘心做一個伙夫?
如今,這個“伙夫”,竟能用一根筷子,破了羅成含怒的一擊。
羅成是何等人物?心高氣傲,目無余子,他的槍法,更是以快、準、狠聞名天下。那一擲,雖是隨手為之,其中蘊含的勁道與殺機,絕非尋常高手所能抵擋。
楊辰擋住了,而且是用一種近乎羞辱的方式。
這已經不是“身手不錯”可以解釋的了。
“還有么?”徐茂公將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盒,聲音聽不出喜怒。
徐三身子躬得更低了些:“還有。昨夜三更,羅將軍換了夜行衣,潛入伙夫營,尋那楊辰私下比武。”
徐茂公的眉梢,幾不可查地挑動了一下。
“結果如何?”
“屬下不敢靠得太近,只在林外遠遠聽見金鐵交鳴之聲,密集如雨,前后持續了約莫半個時辰。后來聲音停歇,羅將軍先行離去,看身形,并無異樣。楊辰隨后出來,左肩衣衫有破損,似是受了輕傷。”
半個時辰。
徐茂公心中默算著這個時間。以羅成的性子,若是尋常對手,十招之內便可解決。能與他纏斗半個時辰,最后還只是受了輕傷……
這個楊辰的武藝,恐怕已經不在秦瓊、單雄信之下。
“今晨,羅將軍的親兵,送了一個包裹去伙夫營,指名給楊辰。并且當眾宣稱,楊辰是羅將軍的朋友。”徐三繼續匯報道,“如今整個伙夫營,都將那楊辰視若神明。”
朋友?
徐茂公的嘴角,逸出一絲玩味的笑意。
能讓羅成那頭孤狼,親口承認是“朋友”的人,整個瓦崗寨,除了他表兄秦瓊,再找不出第二個。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負手而立,目光投向了遠處炊煙升起的軍營。
一個個看似孤立的事件,在他腦中迅速串聯,形成了一幅越來越清晰的畫卷。
初見于城門,此人面對秦瓊的盤問,巧舌如簧,編造了一個天衣無縫的來歷。他身邊的那個女子,雖故作卑微,但眉宇間那股與生俱來的貴氣,卻難以完全掩飾。
入營之后,他被安排在伙夫營這個最不起眼的地方,沒有半分怨,反而做得有聲有色。他烹制的菜肴,連自己這個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都覺得頗有新意。這說明,他不僅能忍,而且心思細膩,懂得如何利用身邊最尋常的物件,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然后,是對羅成的“挑釁”。
徐茂公不相信那是一次偶然。一個懂得隱忍的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去觸怒一頭猛虎。那看似不卑不亢的回應,更像是一次精心計算的引誘。
他成功了。他成功地激起了羅成的興趣,并引來了一場深夜的比武。
而這場比武的結果,更是耐人尋味。
惜敗。
輸得恰到好處,既展現了足以讓羅成正視的實力,又保全了羅成那份可憐的驕傲。最后還只是受了一點無傷大雅的輕傷。
這一連串的操作,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這哪里是一個武夫能有的心機?這分明是一個頂尖謀士的手段!
武藝不在秦瓊之下,心機智謀,更是深不可測。
這樣的人物,會是一個從宇文化及軍中逃出來的普通潰兵?
徐茂公在心里冷笑。這個謊,現在看來,就像三歲孩童的涂鴉,幼稚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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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潛入瓦崗,必有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