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走后,伙夫營里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并沒有立刻松弛下來。
死寂。
一種混雜著震驚、迷惑與后怕的死寂,像濃稠的肉湯一樣籠罩著每一個人。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目光在深陷木樁的筷子、地上那根安然無恙的筷子,以及那個正慢條斯理往瓦罐里添炭的楊辰之間,來回游移。
“咕咚。”
獨眼龍王屠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滾動,發出清晰的聲響。這聲音像一個信號,瞬間引爆了壓抑到極點的氣氛。
“我的親娘姥姥!剛才那是……那是啥?”劉六第一個怪叫起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著楊辰,舌頭都有些打結,“楊……楊兄弟,你……你莫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來體驗伙夫生活的?”
“神仙個屁!”旁邊一個伙夫哆哆嗦嗦地反駁,“我瞧著倒像是索命的閻王爺!”
王屠一個激靈,從地上蹦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沖到那根營帳支柱前。他盯著那根幾乎完全沒入木頭里的竹筷,竹筷的尾部因巨大的沖擊力而裂開,像一朵小小的、枯黃的花。他伸出兩根粗壯的手指,學著羅成方才的模樣,捏住筷尾,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去拔。
臉憋成了豬肝色,脖子上的青筋虬龍般暴起,那根筷子卻像是長在了木頭里,紋絲不動。
“嘶——”王屠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松開手,駭然地看著自己的指尖。羅成那一擲的力道,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恐怖。而能用另一根筷子將這雷霆一擊撥開的楊辰,又該是何等人物?
他猛地回頭,看向楊辰的眼神徹底變了。那里面再沒有半點對下屬的隨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敬畏的神色。他快步走到楊辰身邊,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搓著手,腰也不自覺地彎了下去:“楊……楊爺,您……您看,剛才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往心里去。從今往后,這營里劈柴挑水的粗活,您一概不用沾手!那灶臺……就……就是您的龍椅!”
楊辰終于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他抬起頭,看了一眼誠惶誠恐的王屠,眼神依舊平靜無波:“王頭兒,重了。瓦罐里的湯快好了,記得給徐軍師送去。”
說完,他便轉身走到一旁的水盆邊,自顧自地洗起手來,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飯前的一段無聊插曲。
這副云淡風輕的態度,落在眾人眼中,更是高深莫測。
伙夫營徹底亂了套。有人圍著木樁嘖嘖稱奇,試圖用刀子把筷子撬出來;有人手舞足蹈地跟后來的人比劃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說得是天花亂墜,神乎其神;劉六甚至撿起了地上那根被楊辰丟出的筷子,學著楊辰的樣子,對著一棵樹比劃了半天,結果手一抖,筷子沒飛出去,反倒差點戳瞎自己的眼睛,引來一陣哄笑。
喧鬧聲中,楊辰獨自一人,端著為徐茂公準備的食盒,離開了這片沸反盈天的營地。他走后很久,王屠才一拍大腿,對著眾人吼道:“都他娘的看什么看!活兒都干完了?趕緊的,把那頭留著過節的肥羊,給老子牽出來,宰了!今晚,給楊爺接風洗塵!”
……
另一邊,羅成大步流星地走在返回自己營帳的路上。
秋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在他那身黑色勁裝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的臉色依舊冷峻,但那雙總是帶著疏離感的眸子里,卻燃著一團火。
不是怒火,而是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奮之火。
他的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方才的景象。
那根后發先至的筷子,角度、時機、力道,都拿捏得妙到毫巔。多一分,則兩筷相碎;少一分,則無以撼動。那不是單純的蠻力,而是一種對力量的極致掌控,一種洞悉毫厘的恐怖眼力。
一個廚子?
羅成在心里冷笑一聲。這個念頭,比程咬金能繡花還要荒謬。
他從小浸淫槍法,羅家槍的精髓,便是一個“巧”字。以點破面,以線穿珠,用最小的代價,造成最大的殺傷。而方才楊辰那一手,竟與羅家槍法的至高境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這讓他感到了冒犯,一種源于武道尊嚴的冒犯。同時,也激起了他內心深處最原始的好勝心。
瓦崗寨里,秦瓊是他表兄,武藝高強,但他二人之間更多的是親情,較量起來總會束手束腳。程咬金、單雄信之流,勇則勇矣,卻失之粗疏,算不得真正的對手。至于其他人,更是土雞瓦狗,不值一提。
他羅成,就像一頭獨行于山巔的猛虎,睥睨四野,卻難免感到一絲寂寞。
直到今天。
他在一個最不可能的地方,在一個他最瞧不起的伙夫營里,嗅到了同類的氣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
那個人叫楊辰。
羅成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手指在腰間的佩劍上無意識地敲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