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八千二百三十六座新墳啊!程大人!”張文遠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悲痛而尖銳變形,他艱難地喘息著哭嚎道:“這還只是有名有姓、勉強能裹一張破席卷起掩埋的!那些用草席破布都裹不齊全、無力掩埋、倒斃在溝壑野地、被野狗啃食、被雀鳥啄食的尸骸,不計其數!不計其數!”
他的聲音陡然降低,卻帶著更深重的悲傷與絕望,“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我張文遠,僥幸讀過幾本書,僥幸得蒙圣恩,中了進士,放了一方父母!我眼睜睜看著治下子民,一村接一村地死絕,一鄉接一鄉地斷絕炊煙……我這顆心,是肉長的!不是石頭刻的!我這頂烏紗……”
他猛地甩頭,幾縷白發飄揚,“是百姓所托!不是升官發財的臺階!我總不能!我張文遠總不能!就坐在衙門里,眼睜睜看著他們……他們一個接一個……在我眼皮子底下……活活……餓死啊!”
最后幾個字,已是悲慟欲絕,聲淚俱下,臺下百姓聞之,哭嚎震天!
程萬里的臉色由鐵青轉為煞白,又在暴怒中漲成豬肝色。
張文遠描繪的地獄景象如同鬼爪攫住了他的心,讓他幾乎窒息。
他猛地揮手,像是要驅散那無形的恐懼,聲音因急怒而更加尖銳刻薄:“強詞奪理,所以!所以你一個七品縣令,就敢目無王法,私開官倉?你可知道!那官倉里存放的,是要送到汴京官家御案的貢米!那是皇上的米!龍案上的米!你也敢搶?”
“搶?”張文遠仰天長笑,那笑聲比哭更凄厲,帶著萬分的悲涼與決絕,“哈哈哈哈!去年秋冬,須城縣是赤地百里,多少天不見一滴雨水,全縣顆粒無收!鄉親們啃光了樹皮,吃凈了觀音土,屎都拉不出來,腹脹如鼓活活憋死!貢米也好!麩糠也好!哪怕是豬狗吃的糟粕!只要能塞進嘴里!……那就是能活命的仙丹!就是老天爺開恩的甘露!”
他猛地低下頭,如同瀕死的野獸般死死盯住程萬里,牙縫里擠出質問,“程大人!您飽讀圣賢書,可曾在饑餓里打過滾?您嘗過用刀子刮下榆樹皮煮湯的滋味嗎?那糊糊喝下去,比刀子割喉還難受!可那是命!在餓得快要啃掉自己胳膊的災民眼里,”
他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砸在程萬里的心上,“貢米,榆樹皮,觀音土,都!他!娘!的!沒!區!別!”
“你……你……”程萬里被這直白血腥的質問噎得幾乎背過氣去。
他指著張文遠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眼前陣陣發黑,暴怒與一絲深埋的羞慚交織,最終化作雷霆咆哮,震得整個監斬臺嗡嗡作響:“大膽張文遠!你這是大逆不道!藐視皇威!你敢……你竟敢說御用的貢米……與……與那等賤物無異?”
“皇威?”張文遠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他的眼神穿透了程萬里,望向西方汴京方向。
“當百姓倒斃在路邊野狗都不忍啃食的時候……皇威?”他嘴角勾起一個極度嘲諷的弧度,“皇威在這個時候抖落?呵……這時候,百姓睜開眼睛,想要看到的不是什么君威煌煌!八百里加急,奏章上了十幾次,血書也寫了,膝蓋跪爛了,我望穿秋水,望斷了這條奔流入海的繡江河!”
他猛地轉向咆哮的繡江,聲音再度嘶啞高亢,帶著無盡的控訴和絕望,“可是!程知府!你告訴我!去年冬天,這滔滔繡江水里,可曾開來過一條打著朝廷旗幟、載著活命糧食的——賑——災——船?啊?有嗎?”
程萬里臉色鐵青,沒有回答。
在他身后,一名挺著大肚子的員外上前一步,喝道:“誰說沒有賑災船前來?賬本上記得清清楚楚,來賑災的船……多著呢!”
斷頭臺下,有纖夫認出此人,叫道:“這是‘大龍’船行的老板富大龍,我等日夜守在運河旁,怎的沒有給一艘賑災船拉過纖?”
人群“嗡”的一聲炸起,都說從未見過一粒賑災糧。
富大龍手指著臺下,“你……你等……”,半晌終是沒有反駁。
張文遠一甩額前白發,雙手指天大叫:“若有哪怕一條賑災船來!須城縣外,運河兩岸,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墳頭一個挨著一個,疊成了山!餓殍倒斃一地,腐爛發臭,堆……堆成了河啊……!”
“放肆!”程萬里再也無法忍受,聲音因失控而尖利無比:“賑濟的糧船朝廷自有調度,自有規制!豈是你一小小縣令能妄加非議?張文遠!擅開官倉即是死罪!你怕不怕死?”
“怕——啊——,但開倉后,我就不怕啦!”
“為何不怕?”
張文遠將佝僂的脊背挺得筆直,一字一句,如同洪鐘大呂,響徹云霄:
“程萬里!睜開你的眼看清楚!你看看臺下!你看看他們!開官倉,死我張文遠一人!不開官倉?餓死我須城上萬黎民!甚至……更多!這筆賬,我張文遠掰碎了骨頭,用這腔子里的血算得清清楚楚!開倉……死我一人而換萬人,我便不怕了,哈哈哈哈,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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