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又喝了一盞酒,道:“東京樊樓、白礬樓那些去處,灑家也是熟客!他們那藥膳?哼,多是噱頭,放幾片黃芪枸杞就算,哪像娘子這般,把藥性融進了骨湯里!”
他抹了把油光光的嘴,模樣頗為滑稽,眾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潘金蓮也垂下眼眸,唇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如同冰湖初融。微風拂過,她袖口沾染的幾星陳皮碎屑被輕輕吹散,化作滿桌若有若無的甘香酸韻,融入這藥谷的春日氣息里。
藥膳開胃,西門慶與武松各自添了兩次飯,吃了兩大碗新碾的粳米飯。魯智深則徹底甩開腮幫子,風卷殘云,足足吃下四大海碗米飯,最后捧起砂鍋,將鍋底最后一點濃稠的湯汁也“滋溜”一聲吸了個干凈,這才滿足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吃罷,魯智深用寬大的僧袖胡亂一抹油嘴,動作粗豪。他環眼掃過這清幽藥谷,目光最后落在正在默默收拾碗碟的潘金蓮身上。
這女子容顏雖被刻意素淡的衣著和沉靜的氣質掩蓋,但眉目間的清麗與通身那股子沉靜又倔強的氣韻,卻比滿谷繁花更引人注目。
魯智深心直口快,想到便問,大咧咧地說道:“潘娘子,你這等樣貌,這等手藝,當真世間罕有!難道就甘心一輩子蝸居在這深山藥谷之內,與草木為伴?可曾想過……”
他頓了頓,話沖口而出,“可曾想過再許良人,托付終生?”
這話,只有魯智深這樣心直口快的人能說,武松和西門慶,心里即使有這樣的意思,又怎么能說出口?
正午的陽光正好,魯智深這句“可曾想過再許良人?”如同滾油滴入冷水,瞬間炸開一片死寂!
武松和西門慶的目光,如同四道無形的繩索,倏地絞緊在潘金蓮身上。
潘金蓮正用火鉗夾起一塊燒得通紅的木炭,準備添入當歸羊肉湯下的小火爐中。
那“再許良人”四字入耳,她夾炭的手猛地一抖!赤紅的炭塊“滋啦”一聲爆響,幾點火星飛濺出來,燙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瞬間留下幾點焦紅的印記。
她卻恍若未覺,只是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任由炭火在鉗尖灼燒空氣,裊裊青煙扭曲升騰。
她沒有抬頭,只是問西門慶和武松道:“二位叔叔怎么看?”
空氣凝固得如同鐵塊,爐中炭火噼啪作響,越發襯得這沉默驚心動魄。
西門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茶盞冰涼的邊緣,心中莫名一刺。
他打破沉默,聲音刻意放得平淡,卻字字清晰:“嫂嫂年紀尚輕,韶華正好。何苦自囚于虛名枷鎖,畫地為牢?若他日尋得良善之人,琴瑟和鳴,武植哥在天有靈,想必亦會欣慰,斷不會怪你。”
他試圖從逝者角度開解。
武松沉默的時間更長,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嫂嫂,‘三綱五常’是圣人道理,卻也困死了多少活人!大哥生前……待你如何,小弟看在眼里。他最是疼你,若泉下有知,豈會愿你孤燈只影,孤苦伶仃度過余生?”
他提及兄長,語氣中那份深沉的痛惜幾乎要溢出來。
何為“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者,仁義禮智信!
在大宋這片土地上,寡婦再嫁雖非明令禁止,然世風所向,旌表貞節烈婦的牌坊矗立在城鄉各處,無聲地宣告著:女子能為亡夫守節,才是大義所在,才是體面尊榮!
潘金蓮的俏臉,在眾人目光的炙烤下,瞬間褪盡了血色,蒼白如紙。
隨即,一股洶涌的血氣又猛地涌上,雙頰乃至耳根都漲得通紅。這紅白交替只在瞬息之間,卻仿佛經歷了一場無聲的風暴。她依舊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濃重的陰影。
魯智深看得心頭火起,再次拍案,聲震屋瓦:“屁話!通通都是屁話!什么‘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灑家在五臺山當和尚時就聽那些老酸儒放這狗屁!人活著,痛快活,敞亮活,才是正經!守著塊冷冰冰的牌位,能當飯吃還是能暖被窩?”
他怒目圓睜,如同忿怒金剛。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潘金蓮,忽地抬起了頭。
她臉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紅已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她一不發,只是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從素色衣袖中,抽出一物。
一柄木簪,尖尖的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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