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七,雪霽初晴,宮檐冰凌在晨光中折射出刺目的寒芒。
沈青瀾一夜未眠。袖中那份從周尚宮佛龕里找到的名單,像一塊燒紅的炭,灼得她心神不寧。陳明遠――這個蕭景玄一手提拔、看似忠心耿耿的寒門官員,竟是當年陷害淑妃的幫兇。
更讓她心驚的是名單上那個被涂抹的“李”字。
李清源,先帝晚年最信任的太醫,永和二十五年告老還鄉。若他也牽涉其中,那先帝的病……
“尚宮,鄭尚書求見。”門外宮女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沈青瀾迅速整理情緒,將名單藏入暗格:“請進。”
鄭文遠推門而入,神色凝重地屏退左右,壓低聲音道:“沈尚宮,昨夜王崇府中并非只有陳明遠去過。”
沈青瀾心中一動:“還有誰?”
“有人看見,子時前后,一輛沒有標識的馬車從王府后門離開。”鄭文遠聲音更低了,“駕車的是個太監。”
太監?宮里的太監深夜出入王府?
“可看清樣貌?”
“天色太暗,看不清。但守夜的更夫說,那太監身形瘦高,左腿似乎有些不便。”
左腿不便的太監……沈青瀾腦中迅速搜索。宮中太監數以千計,但左腿有疾的不多。她忽然想起一個人――李德全,先帝身邊的內侍副總管,永和二十三年因“侍奉不周”被貶去守皇陵,據說就是在值守時摔傷了左腿。
李德全、李清源,都姓李。是巧合嗎?
“鄭尚書,”沈青瀾定了定神,“您方才說,有人看見陳明遠子時進入王府。那輛馬車離開是何時?”
“約莫丑時初。”鄭文遠道,“陳明遠進去半個時辰后,馬車才離開。之后不到一個時辰,王崇就被發現‘自盡’。”
時間線對得上。陳明遠進入王府,半個時辰后神秘馬車離開,隨后王崇死亡。這明顯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滅口。
“陳明遠現在何處?”
“今晨已回吏部衙門,照常處理公務。”鄭文遠苦笑,“此人心志之堅,令人膽寒。殺了人還能面不改色地當值。”
沈青瀾沉默片刻,忽然問:“鄭尚書,您可知太子……是如何暴斃的?”
鄭文遠臉色驟變:“沈尚宮何出此問?”
“只是覺得蹊蹺。”沈青瀾道,“永和二十七年春,太子監國,權勢如日中天。短短數月后,先帝病重,太子暴斃,靖王殿下繼位……這一切,未免太過巧合。”
“太子是突發惡疾。”鄭文遠眼神閃爍,“太醫院有記錄,說是心痹之癥。”
“心痹之癥會七竅流血而死嗎?”沈青瀾輕聲問。
鄭文遠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駭:“你……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沈青瀾直視他,“因為若我是幕后之人,要除掉太子,定會用最狠毒、最不留痕跡的毒藥。‘朱顏碎’如何?中毒者會突發心痹,七竅流血,死后癥狀與心痹無異,極難察覺。”
鄭文遠倒退兩步,靠在門框上,臉色慘白:“你……你究竟還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不多,但可以推斷。”沈青瀾緩緩道,“太子暴斃,最大的受益者是誰?是當時的靖王,現在的陛下。所以幕后之人不僅想除掉太子,還想嫁禍給陛下。若陛下因此失勢,朝局大亂,某些人便可渾水摸魚。”
“你是說……有人一石二鳥?”
“或許不止二鳥。”沈青瀾眼神冷冽,“王崇、崔明、周尚宮接連死亡,說明幕后之人正在清理所有知情者。而陳明遠……很可能是他們安插在陛下身邊的釘子。”
鄭文遠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沈尚宮,這些話,你對陛下說了嗎?”
“尚未。”沈青瀾搖頭,“陛下連日操勞,我不想讓他再添煩憂。況且……證據不足。”
“那你打算如何做?”
沈青瀾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晶瑩的雪景:“等。等他們下一步動作。王崇等人死了,但王氏、崔氏的罪證還在。科舉案復審今日就要結案,明日陛下就會下旨平反。幕后之人若想阻止,必會有所行動。”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玄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尚宮,陛下召您即刻前往養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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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東暖閣,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蕭景玄坐在書案后,面前攤開一份奏折,臉色鐵青。方維岳、鄭文遠、陳明遠等幾位重臣分列兩側,個個垂首肅立。
沈青瀾走進殿內,立刻感覺到異樣。她看向蕭景玄,發現他握著奏折的手在微微顫抖。
“青瀾,你來得正好。”蕭景玄聲音沙啞,“看看這個。”
沈青瀾上前接過奏折。只看了一眼,她就渾身冰涼。
奏折是江南道監察御史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內容是彈劾淮南節度使王宗衍――不是貪墨,不是瀆職,而是……謀反。
奏折稱,王宗衍在淮南私蓄甲兵三萬,私造兵器,勾結突厥,意圖在元興元年正月十五元宵節起事,直取京師。證據確鑿,有王宗衍與突厥往來的密信為證。
“這不可能。”沈青瀾脫口而出,“王宗衍雖貪,但絕無謀反之膽。況且顧先生已在淮南,若有異動,他必會傳訊。”
“顧先生……”蕭景玄閉上眼睛,“三日前就失去聯系了。”
殿內死寂。
沈青瀾腦中一片混亂。顧衡之失聯,王宗衍被彈劾謀反,王氏、崔氏的關鍵證人接連死亡……這一切,像一張精心編織的大網,正從四面八方收緊。
“陛下,”陳明遠忽然開口,“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派兵前往淮南,控制局勢。若王宗衍真有不臣之心,必須在他起事前剿滅。”
蕭景玄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派兵?派誰的兵?京營三萬精銳要拱衛京師,北疆、西陲的軍隊不能輕動。淮南駐軍有五萬之眾,若王宗衍真反了,至少要調十萬大軍才能平定。”
“可從周邊州縣調兵。”陳明遠道,“江南、江東、山東,都可抽調部分兵力。”
“來不及了。”方維岳搖頭,“從調兵到集結,至少需要半月。若王宗衍真要在正月十五起事,我們只有十八天時間。”
十八天。沈青瀾心中計算著。從京城到淮南,快馬加鞭也要七八日。就算現在調兵,等大軍趕到淮南,也已是正月初十以后。
“陛下,”鄭文遠沉吟道,“老臣以為,此事蹊蹺。王宗衍若真要謀反,為何選在元宵節?那時各地官員齊聚京城朝賀,淮南反而空虛。這不合常理。”
蕭景玄看向沈青瀾:“青瀾,你怎么看?”
沈青瀾強迫自己冷靜思考。她仔細看著奏折上的每一個字,忽然發現一處矛盾:“陛下,這封奏折說王宗衍私蓄甲兵三萬。但淮南駐軍編制就是五萬,他若要謀反,為何只蓄三萬?這不合兵家常理。”
“還有,”她繼續道,“奏折稱有王宗衍與突厥的密信為證。但突厥文字與我朝迥異,監察御史如何能辨認?就算有譯文,又如何證明是王宗衍親筆?”
陳明遠皺眉:“沈尚宮是懷疑這封奏折有假?”
“不是懷疑,是肯定。”沈青瀾斬釘截鐵,“這封奏折是偽造的。目的不是告發王宗衍謀反,而是……調虎離山。”
“調虎離山?”
“對。”沈青瀾走到地圖前,“陛下請看。若我們相信奏折內容,必定會從周邊調兵前往淮南。屆時京城守備空虛,周邊州縣兵力也被抽調。若此時有人在京城發難……”
她沒說完,但意思已經明了。
蕭景玄眼神一厲:“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誘使朕調兵離京,然后在京城發動政變?”
“正是。”沈青瀾道,“而且時間點選在元宵節,那時百官命婦都要入宮朝賀,正是人員最混雜、防衛壓力最大的時候。”
殿內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好毒的計策。”鄭文遠喃喃道,“若真讓他們得逞,后果不堪設想。”
蕭景玄緩緩站起身:“既然他們想調虎離山,朕就將計就計。方維岳!”
“臣在。”
“你持朕手令,即刻啟程前往淮南。名義上是調查王宗衍謀反案,實則是與顧先生會合,查明真相。記住,要做出大軍即將開拔的架勢。”
“臣明白。”
“鄭尚書。”
“老臣在。”
“你負責籌備元宵宮宴,一切照舊。但要暗中加強宮禁守衛,所有入宮人員必須嚴格核查。”
“老臣領旨。”
蕭景玄最后看向陳明遠,眼神深邃:“陳侍郎,你負責聯絡周邊州縣,做出調兵的姿態。但要記住,一兵一卒都不許真的離開駐地。”
陳明遠躬身:“臣遵旨。只是……若各地駐軍不動,萬一淮南真有事……”
“淮南不會有事的。”蕭景玄打斷他,“王宗衍不是傻子。就算他真想反,也不會選在這個時候。”
沈青瀾注意到,陳明遠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但很快恢復平靜。
“好了,都去準備吧。”蕭景玄疲憊地揮揮手,“青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