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宣與百官步行入城,腳下新鋪的青石板路延伸向寬闊的街道兩側。
都城的確比以往熱鬧數倍,人聲鼎沸,車馬喧囂,原先的秦地百姓與遷入的宋人、明人混雜一處,口音各異卻意外地融洽。
只是放眼望去,十人中有七八人穿著帶補釘的舊衣,顏色洗得發白,甚至有些衣衫襤褸者擠在街角,雖秩序井然,卻明顯透著物資短缺的窘迫。
“布匹供應仍跟不上?”
贏宣問道,目光掃過幾個縮在墻角、抱著臂膀發抖的老人。雖是初秋,早晚已帶涼意。
身側的王綰立即回話,語氣沉重。
“回陛下,各地紡織工坊日夜趕工,仍供不應求。人口激增太快,先前戰事又耗費大量物資,如今庫存儲備已近枯竭。且……”
他稍頓,見贏宣并無不悅,才繼續。
“且原先宋地富戶雖攜余財而來,卻多購置房產田地,于民生所需物資投入甚少。”
李斯跟在一旁,接話道。
“然秦都富戶近日亦有遷出者,空出不少宅院鋪面,或可稍緩壓力。”
贏宣未立即回應,他走到一個賣炊餅的攤販前。那老漢穿著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短褐,見一群氣度不凡的官員簇擁著一個年輕人過來,嚇得手足無措。
贏宣拿起一個還溫熱的餅。
“多少銀錢?”
老漢結結巴巴。
“一、一文錢兩個。”
贏宣從腰間摸出一枚半兩錢放下,拿起餅掰開嘗了一口,將另一半遞給身后一名略顯消瘦的戶部官員。
那官員受寵若驚,連忙躬身接過。
“都城的宵禁還未取消?”
贏宣忽然問,他注意到太陽尚未落山,一些店鋪卻已開始上門板。
王綰忙道。
“因人口雜亂,為防奸宄,故仍循舊例實行宵禁。”
“取消它。”
贏宣語氣平淡。
“夜市若能開放,小民多做個把時辰生意,或許多掙出幾文飯錢,多扯上幾尺布。防奸宄靠的是律法清明、巡查得力,而非將百姓困于戶牖之內。”
“陛下圣明!”
李斯率先躬身,眼中帶著精光。
“臣即刻擬令,今日起秦都取消宵禁,各郡縣可視情形仿行。”
王綰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化為一聲。
“老臣遵旨。”
一行人繼續前行,贏宣看似隨意地走著,目光卻掠過每一處街巷、每一個百姓的面容。
他身后跟隨的官員們起初有些忐忑,漸漸也被都城內那股混雜卻蓬勃的生氣所感染,低聲交換著關于政務的意見。
抵達二十皇子府時,天色已近黃昏。
這座府邸曾是贏宣舊居,如今雖尊為皇帝,他仍習慣性地回到此處,并未立即入住皇宮。
廳堂內燈火通明,簡單的晚膳后,核心的幾位臣子被留了下來。
王綰捧著幾卷竹簡,神色比白日更加凝重。
“陛下,還有一事頗為棘手。此前為安撫遷移民眾,準許其攜財自由擇地而居。
然不少宋地來的富戶,不愿前往朝廷指定的、有安置田宅政策的郡縣,反涌入秦都及周邊本就擁擠之城郭。
他們錢財充足,競購房產地產,推升物價,使得本地貧民愈發困頓。而一些無安置任務的郡縣,則因這些富戶突然涌入,治安、糧儲都吃緊,叫苦不迭。”
李斯卻道。
“丞相所雖是實情,然臣卻以為,此亦是一契機。秦都權貴富戶云集,占地廣闊。如今見外來者涌入,物價騰貴,已有不少富戶愿變賣產業,遷往他處。
如此,反倒能空出地方與資源,用于安置更多一無所有的貧民。朝廷只需加以引導,便可化弊為利。”
贏宣手指輕叩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
燭光映照下,他的面容平靜無波,卻自有一股令人屏息的威嚴。
“李斯所,更合朕意。”
他緩緩開口。
“百姓愿往何處去,能往何處去,自有其道理。或是趨利,或是避害,或是投親,或是靠友。朝廷強令劃分,反而滋生怨氣,效率低下。”
王綰急道。
“陛下,若完全放開,恐富者愈聚于繁華之地,貧者愈被排擠至邊陲荒蕪之處啊!”
“那就讓它聚。”
贏宣道。
“繁華之地,居大不易。富戶聚集,物價高昂,生活成本自然攀升。待其覺得不堪重負,或覺邊陲之地有利可圖時,自會散去。
而貧民初至,無所依傍,繁華之地工價高,機會多,反易覓得生計。待積攢些家底,或覺此地競爭激烈,亦會自行遷往他處謀生。此乃活水,當流通,不當堵塞。”
他站起身,走到懸掛的巨幅地圖前。
“傳朕旨意,即日起,放開戶籍限制,允許大秦境內所有百姓,自由擇地定居,無需官府批文,只需至所在地登記備案即可。各地官府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撓、歧視外來遷入之民。”
王綰記錄著旨意,仍不免擔憂。
“陛下,人口自由流動,土地問題便更為凸顯。無地之民涌入,若無處安置,恐生事端。”
“土地從來不是問題。”
贏宣目光掃過地圖上廣袤的未墾之地。
“朝廷手握無數官田、荒地。遷往新地之民,可按丁口分配生荒地,三年內免賦。若有錢財,亦可向官府購買已墾熟地。
各地屯田軍開墾出的田地,亦可優先售予或租予新遷之民。要讓百姓流動,就要讓他們有地可種,有屋可住,有活路可尋。此事,內閣需盡快拿出細則章程。”
“臣等遵旨!”
王綰與李斯等人齊聲應道。李斯眼中光芒更盛,顯然此法極對他的脾胃。
王綰稍定心神,又展開另一卷竹簡。
“陛下,既談及土地人口,臣還有本奏。如今部分郡縣,因移民大量涌入,人口已遠超其地所能承載之極限。
官衙治理吃力,民生設施亦不堪重負。是否應重新勘定疆界,分割郡縣,以便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