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伸出手,動作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從了因手中將那本《金剛經》拿了回去。
他將其緊緊貼在胸前,如同護持著最珍貴的寶物,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磨損的封面。
“會發生什么?”普釋的聲音很輕,仿佛在自自語,又像是在回答,“老僧……不知道。或許會被斥為邪見,被收繳經書……老僧未曾細想,也不愿去想。”
他頓了頓,目光垂落,看著懷中的經書,眼神變得無比柔和,又帶著一絲難以喻的滄桑:“這本《金剛經》,自老僧受具足戒那日起,便帶在身邊。五十年了,每日誦持,未曾有一日間斷。這里的每一句話,老僧都已爛熟于心,閉目可誦。而這空白處的每一個字。”
他的手指拂過書頁邊緣:“都不是從別處看來,也不是憑空臆想。是老僧在云游路上,在風雨霜雪中,在見過眾生悲歡、歷過自身迷惘之后,一點一滴,從心里流出來的。是疑惑,是感悟,是掙扎,也是……一點點自以為是的明白。”
他抬起頭,看向了因,眼神清澈卻深不見底:“佛子問,若是被他人看見會如何。老僧只能說,這是老僧的‘金剛經’,是老僧五十年的路。”
了因沉默著,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動。
他聽出了老僧話中的執拗,也聽出了那執拗之下,近乎虔誠的孤獨。
他換了一種問法,聲音更緩:“那么,老和尚是認為,佛說錯了?還是歷代高僧注解有誤?所以你才另辟蹊徑,寫下這些?”
“不,不是的。”普釋立刻搖頭,速度不快,卻異常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誠懇:“佛無錯。佛法如皓月當空,圓滿無缺,普照大千。歷代高僧,他們的注解,是指引眾生渡越苦海的明燈,豈會有誤?”
他微微吸了口氣,仿佛接下來的話需要更多的力氣才能說出:“錯的是老僧。是老僧……沒有佛的智慧,沒有佛的透徹,佛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祖師們闡釋得精妙絕倫。可老僧行走世間,看見山河大地,看見眾生啼哭,看見這火,看見這經書……總覺得……有些虛妄!”
普釋抬起頭,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抹苦澀而坦然的笑意:“老僧只是一個愚鈍的凡人,在這紅塵里打滾,用這雙凡眼去看,用這顆凡心去體會。所以,老僧只能理解到這里,只能寫下這些……或許在真正的大德看來,滿是漏洞、滿是執著、滿是‘我見’的粗淺文字。”
了因沉默了。他望著眼前這個蒼老、平凡、甚至有些寒酸的云游僧,又想起那本經書上那些叛經離道卻又發自肺腑的批注。
說它對?它與正統相悖。
說它錯?它又真切地源自一個修行者畢生的實踐與叩問。
并且,了因隱隱感到,其中某些見解,并非全無道理,甚至可能觸及了某些被繁復儀軌和僵化教條所掩蓋的、更為直指人心的東西。
半晌,了因眼中的審視與疑惑漸漸被一種更深沉的思索所取代。
他忽然換了個問題,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老和尚,你……原本出身哪座寺廟?又為何要離開,做這風餐露宿、漂泊無定的云游僧?”
普釋聽到這個問題,臉上掠過一絲更為復雜的情緒,那平靜的眼底,似乎有深潭被投入了石子,漾開層層微瀾。
他抱著經書的手,無意識地收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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