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欒先生,我不知道您會在什么時候重回仙舟,而我又不得不離開,此番遠去,怕是再難歸來。
思來想去,唯有將這封信留在故土,等您某日歸來時,或許還能讀到這些字句。
說來也諷刺。
我容貌未改,身藏魔陰隱憂之時,尚能長居仙舟,如今隱患已除,反倒因老去,不得不隨家人遷居他鄉。
離別的行囊已經收拾妥當,家中幼孫把我常坐的藤椅擦了又擦,輕聲問:
‘您還能和我們一起回來嗎?’
我摸摸他的頭,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有時候我也會想,是不是在仙舟,時候一到,就注定無法安然赴死了呢?
當丹鼎司的醫者告訴我,我只剩下幾個月時間的時候,我看著家人的臉,心中還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失落,只剩下幾個月了嗎?
但仔細一想,我又發覺了自已的貪心。
從魔陰身的陰影里僥幸逃脫后,我常對著庭院里的老槐樹沉思長生。
去除魔陰身之后,長生就能算是一件好事嗎?
永遠不會死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如果有什么生物能一直活下去,那即便是我這個不甚聰明的人,也能預料他的結局。
在那條路上,等待他的并非是什么永遠的幸福,而是不斷的失去,每一次失去,都會在心上鑿開一道細痕,歲月累積,最終會抵達理智盡頭。
即便沒有魔陰身,我們也會瘋掉。
我本就是要墮入魔陰身死去的人,現在又憑空多了幾個月的清醒日子,我能再清醒的下兩盤棋,能再摸摸孩子的頭,能再在溫暖的陽光下打瞌睡,這一切一切的,本都該在癲狂中湮滅,再也不屬于我。
是您,讓我重新擁有了這些。
如今,我甚至還能期盼——在某個寧靜的日子,于家人環繞之中,靜靜地合上雙眼。
他們日后回憶起我最后的模樣,將不是一個面目猙獰、理智全無的怪物,而只是一個如同沉入甜美夢鄉尋常而平和的老人。
這難道還不夠嗎?
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仙舟人,竟得以享有許多位高權重者求而不得的善終。
清晨醒來時,呼吸依然平順,夜晚入睡前,神志依然清明。
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回首這一生,實在平淡如水。
未曾波瀾壯闊,未曾留名青史,可細細數來,盡是些暖色的光景:
第一次握住戀人之手的悸動,孩子出生時響亮的啼哭,母親熬的那碗總是太甜的杏仁茶,即將墮入魔陰身的父親被判官帶走時,那勝過千萬語的回望……
這些瑣碎的瞬間,串聯起來,竟是無盡的感慨——這便是我李文杰的一生啊。
對于一個踏踏實實度完自已一生的普通人,死亡便是最好的褒獎。
謝謝您,白欒先生。
謝謝您,給予我這最后的、清醒的、屬于人的光陰。
我會認認真真地過完余下的每一天,然后,再無遺憾,亦無恐懼,從容地走向那場早已約定和的永恒安眠。
李文杰敬上。”
白欒細細看完了那封信,當最后一個字映入眼簾,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在信紙末尾那個略顯笨拙卻無比鄭重的簽名上停留了幾秒。
隨后,他輕輕地將信紙按照原樣折疊好,小心地放回信封中,然后珍而重之地,將它收了起來。
如果不出意外,這封信,大概就是他與那位名叫李文杰的仙舟老人,此生最后的交集了。
以后估計不會再見了,不過……
朋友,我們何必再見呢?
愿你余途平安,
愿你心中常駐幸福,
愿你最終,得享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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