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我老孫是那吝嗇人么?”孫九被擠兌得漲紅了臉,從腰中摸索半天,掏出一個彈丸大小的銀豆子塞進李旭之手,“不能讓你白叫了九叔,這個小豆子,拿著將來娶媳婦用!”
“那可使不得!”李懋一個箭步跳上前,把銀豆子奪下,硬塞回孫九之手。“已經給你添了麻煩,旭子怎么再能收你的錢。況且你老孫也不是什么闊綽老板,何必跟孩子這么客氣!”
縱使現今太平世道,銀子落價,市面上一兩銀子也值兩吊之數。那東西分量重,丁點個小豆子亦超過了二錢。求人辦事不給人送禮,卻先訛了人家四百個錢,即便郡守老爺家也沒有這么做的道理。
“大木兄弟,這你可就見外了。我年齡大,他年齡小,都跑這條商道,將來不一定誰照看誰呢!”孫九不依不饒地又把銀豆子塞進了李旭懷里。“拿著,休得惹九叔發火!”
“侄兒怎敢向九叔討賞!”李旭趕緊將帶著體溫的銀豆子舉還給孫九。昨天晚上收拾行囊,娘告訴他在衣服角上也縫著幾顆銀豆,那幾乎是李家的全部積蓄。此物各民族通用,無論是胡是漢,送到任何一家當官的眼前,他都會看在趙公元帥的面子上給些照顧。(注2)
“大木哥,你就讓旭倌拿了吧,你幾時看到過老孫送出了禮物曾收回來?”見雙方拉扯不下,另一張桌子上有人過了幫腔。
此人年齡比孫九略小,胡子很稀落,衣裳相對干凈,看樣子也是商隊中說得上話的人。怎奈孫九卻不肯領他的情,瞪大了牛眼珠子,佯怒道:“好你個張小個子,老子正準備推辭幾回后就把銀子收回來,你卻非害老子賠本。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銀豆子是我給大侄兒的見面禮,你們都是長輩,也得跟著發一回彩頭!”
“九哥,九哥,您這不罵我么!各位兄弟,你們千萬別這么干,否則我李大木沒臉再跑這條道了!”老李懋嚇得直作揖,辦酒席雖然貴了點,但那是為了給兒子維護個好人氣
。經孫九這么一攪和,酒菜本錢肯定回來了,可兒子的情面也跟著薄了。
他不肯收,眾人卻不肯答應。有大方的就直接排出了肉好,有人不愿意,肚子里罵著孫九的祖宗,也不得不從腰中摸出了兩個白錢來。孫九帶著李旭,挨個給他介紹商隊的伙伴,每介紹一個,李旭就給對方斟上一碗酒,那人一口悶了,隨即就把見面禮錢塞進李旭手里。
一圈酒斟下來,直累得李旭兩膀子發酸。肉好、白錢雜七雜八收了近一百個,人也差不多認了個臉熟。給孫九幫腔那個人姓張,是孫九的老搭檔,這伙商隊的臨時副頭領。只給了一個白錢的那個疤瘌臉姓杜,是河間杜家的一門遠親。面相兇惡的那個姓王,穿著露腳趾頭布靴的那個商人姓李,算是李旭的本家。而遠遠坐在窗子邊,與眾人格格不入的那個大眼睛少年姓徐,其家乃峻縣富豪,名下田產、店鋪無數。卻不知道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錯觸怒其家長,被其父狠了心送到商隊里長見識。
眾人給了李旭見面禮,吃喝起來便更放得開。也有性子窄者,核計著如何把禮錢吃回肚子,扯開腮幫子猛嚼。一時間,客棧里行令之聲大作,居然恢復了當年幾分熱鬧光景。李旭被吵得頭大如斗,又不能離席,只能把了盞酒慢飲相陪。想想今后三年內自己就要與這些糙人為伍,不覺黯然神傷。
“你真的要去塞外辦貨么?”身背后,一個聲音低低的問。
李旭聞聲回頭,看見徐家少年那雙明澈的大眼。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家父年紀大了,塞外又冷得厲害。我不去替他忙碌,還能怎樣?徐兄呢,家中那么多店鋪,你要體察世務,何處不可落腳,緣何也跑了塞外?”
“唉,休提!我爹新娶了七姨,年紀比我還小。我看不慣,所以找茬跑出來散心。”徐大眼笑著解釋自己加入商隊的原因,“況且這個季節據說能收到好皮貨。眼下中原皮貨正貴?你說呢?”
皮貨兩個字,被他咬得音極重。李旭心里突地一跳,仿佛所有秘密瞬間被那雙大眼看了個透徹。想想對方不過也是十五、六歲的年紀,斷不能有楊老夫子那般見識,勉強穩住了心神,笑著答道:“正是為了皮貨,最近在上谷郡,生皮價格幾乎翻了一倍呢。我們速去速回,說不定能賺上一大筆!”
“我可不想那么早回去!”徐大眼的雙目在閃動間,總是帶著一股與年齡絲毫不符的凌厲,“難得出來一次,我且玩盡了性再說!”。
李旭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酒盞。正如自己也不肯直告訴對方北行的目的一樣,徐大眼說的也未必是實話,。家世如此好的少年出游,自有揚州、洛陽這些風光迤邐之所,即便是跟父親慪氣,也犯不找去苦寒之地找罪受。
徐大眼見他舉盞,也把自己手里的酒盞舉了起來。找由頭著跟李旭干了兩盞酒,帶著幾分醉意問道:“我姓徐名世績,字懋功,賢弟可有表字?”
“我叫李旭,字仲堅!”李旭挺直了胸脯說道,生怕別人把自己的年齡看小。
“那你我在路上互相照應,并肩走一趟塞外,仲堅賢弟意下如何?”徐大眼拍拍李旭的肩膀,笑容里帶著幾分神秘。
“愿從懋功兄之命!”李旭翹了翹腳,伸手拍了回去。二人都是正在發育的少年,骨架都很大,站起來高矮也就差不多。比了半天身高也沒比出勝負,各自捧著酒杯,‘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那場酒李旭喝得很憂傷也很高興,不知不覺醉倒在了座位上。待第二天他酒醒時,啟明星已經照透了糊窗子的草紙。父親、母親和忠叔、忠嬸早已經爬起來,替他收拾好了一切行裝。他的寶貝弓,護身刀一樣不少,就連小狼甘羅都被放進了母親親手做的一個麻布褡褳里,掛在了青花騾子的脊背上。
大青花騾子受不了小狼身上的野獸氣味,驚得前竄后逃,直到李懋舉起了皮鞭,才不得不低下頭,殃殃地出門加入等候在外的商隊。
百余匹牲口的湊在一起,規模甚為壯觀。孫九一聲令下,商人們排成一條長隊,慢慢移動起來。叮當,叮當的鑾鈴聲敲破晨曦的靜謐。
“旭子,路上小心些!”老李懋跟孫九等人再次打了招呼,得到了對方信誓旦旦的保證后,又走到兒子身邊叮囑道。
“嗯,爹,娘,二老也小心身體!還有忠叔,忠嬸,都小心些!”李旭答應著,眼里總覺得有東西向外滾。
“要是,要是,就”李張氏想叮嚀些事情,又怕壞了口彩,猶豫著,遲疑著,舍不得放開韁繩。
“你娘的意思是,遇到麻煩,逃命要緊,其他都是扯淡!”李懋附在兒子耳邊,用自家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說完,一把奪過韁繩,塞進李旭之手,“跟上吧,別掉隊。盡量在正中間走。吃飯時多吃肉和菜,路上該花就花,別省錢……”
坐騎打著響鼻,緩緩地跟上了商隊。李旭回頭,朦朧淚眼中,看見父親、母親彼此攙扶著,向自己揮手。他們背后,雞啼聲喚醒黎明時的村莊。
直到很多年以后,那雙彼此扶持的身影還經常縈繞在李旭的夢里。
注1:蒿子。北方農村迷信,認為祖墳上生青蒿預示者子孫成大業。所以長者會說:“旭兒是我家祖墳上的蒿子。”
注2:隋唐年間白銀尚未成為主流貨幣,與銅錢沒有固定兌換價格,只是作為重禮打點官府用。云南、塞外均有少量流通。本書參考宋代金國物價,一兩銀折合兩千銅錢。及至明清,外界流入白銀過多,則一千錢折銀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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