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啞然。
這確實已經沒意義了。
“倘若張使君真的連叛黨都不是……”縣令猛地打了個激靈,搖頭否認,神色凝重地道,“不行,東宿,她必須得是叛黨……”
張泱入城前,縣令希望她出身良民。
入城后,張泱不是叛黨也必須是叛黨!
隨著縣令呼吸逐漸加重加粗,他也在腦中將種種細節整理一遍,越想越覺得后頸涼颼颼。杜房知道縣令為何這個反應,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道:“她一定是叛黨。”
張泱是叛黨,就意味她背后確實有一股叛軍勢力,自己與縣令也是被武力脅迫,不得已順從張泱。只要這股叛軍勢力一直在,被殺被敲詐的幾家就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在明面上有一點兒報復。張泱不是叛黨呢?她能拍拍屁股走人,縣令跟他就要遭殃了。
只能帶著兩家老小亡命天涯。
縣令心中愈發苦澀。
“一時大意,上賊船了。”
此刻,他也徹底明白張泱為何能下手如此果決——時間拖久,她狐貍尾巴藏不住。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樊游跟濮陽揆一組,張泱帶著關宗。
斑斕大蟲堂而皇之穿梭市井,它旁邊跟著一輛老舊板車。張泱半跏趺坐于步伐穩健的張大咪背上,關宗兩只小手死死扒著板車擋板。一張黢黑的臉硬生生被顛簸顛白了。
“主君就不能讓灑家也坐一下大咪?”
“不能,大咪是單人坐騎。”
關宗:“……”
天籥星君雖隕,可對應的星辰殘陣尚在,靠著這點,城內溫度比城外高一點,飄雪還未穿過星陣屏障便化作水滴。城外雪災持續了多久,城內就下了多久的雨。城中排水系統極差,道路泥濘不堪,兩名縣廷衙役推車有點兒吃力,車輪時不時就會陷進泥坑。
“城內果真比城外暖一些。”
說著,張泱有些慵懶地瞇起桃花眼,閑來無聊去翻了翻招募,發現有意思的細節。
姓名:杜房,字東宿
年齡:38
勢力:縣令徐謹(字九思)
職業:武將
星辰:青龍·房宿
天賦:房日兔
列星降戾:二重,產鬼
忠誠:80(偏高,降服后可信任)
道德:23(偏低,慎重)
智謀:83(智謀過低者無法掌控)
野心:55(中流水準)
稱號:語忘敬遺
張泱看著智謀一欄摩挲下巴。
以杜房這個智謀,怕是要看出點什么。
待她看到招募平臺上的人物虛影,下意識愣了愣,她還是頭一次碰見這種情況。
人物虛影居然出現了兩個!
一個是形象較為凝實的杜房,另一個是斜歪著頭,四肢大張著被四股赤紅繩索纏繞懸掛半空的陌生赤裸女子。烏黑散亂的長發披散在她兩肩,垂落胸前遮住私密部位。再往下,腹部臌脹高聳,皮膚下不時有什么東西蠕動,發黑污血源源不斷從她傷口涌出。
這一幕讓人有種脊背發涼的既視感。
她關上招募頁面,平緩思緒。
“怎么街上都沒人?”
她的視線隨意掃過街道兩側,發現城中建筑多是單層木質,高低不一,低矮破舊,略微仰頭又能輕易看到屋頂上不甚整齊的黑灰瓦片。不同于每個幸存者基地風格統一的水泥建筑,城中建筑所用木材都不是一棵樹上的,外墻顏色駁雜,簡直能逼死強迫癥。
“天冷又下著雨,能不出來就不出來。”
說著,板車車輪砸進一個不淺的坑,泥水飛濺澆濕了衙役褲腿。板車上那具蓋著白布的尸體被迫彈跳兩下,腦袋隨之左搖右擺,淌出來的血污腦漿在板車上糊了一大團。
“為什么屋子高矮不一?”
“為什么一塊門板要拼三塊?”
“這都是危房了吧?”
盡管衙役沒有親眼見到張泱金磚拍人的模樣,但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能讓大蟲當坐騎的主不好惹。他們不敢諂媚,也不敢得罪,張泱問什么,他們就老老實實回答什么。
實在回答不出來的就說不知道。
這位貴人也是脾氣好,并未怪責。
唉,也不知是哪家的貴人出來游學歷練,年久失修的房子可不就這樣?破敗不堪的城墻不長這樣,那長哪樣?他們這些衙役穿著都算體面了。兩名衙役心里泛起了嘀咕。
關宗實在憋不住。
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顛壞了。
催道:“這還有多久才到?”
縣廷衙役埋頭推車,看都不敢看關宗。孩童身軀、中年人腦袋,二者的組合怎么看都略顯驚悚,嘴上飛快應答:“快了快了。”
蔣氏宅院跟整個城池格格不入。雪白院墻延綿出去大半條街,粉刷細致平整,不見縫隙。視線越過墻頭,隱約可見屋頂覆著齊整青瓦,層層疊疊如魚鱗排布,檐角上翹。
哪怕張泱對這方面不懂,也知造價不菲。
關宗眼神閃爍,歡喜得忘了反胃。
“這屋子,灑家喜歡。”
張泱瞧見關宗臉上不加掩飾的歡喜與占有,道:“你喜歡,人家也不會送給你。”
“他們不送,灑家不會搶嗎?”他扭頭跟衙役求證,“這間是不是最大的宅子?”
一名衙役卻理解錯誤了,恭敬道:“這哪里算得了最大?蔣家不常住在城中,一年到頭不住幾日,蔣家人大多時間都在城外莊園。那座園子才叫大,聽說有個七八頃。”
王庭宗室王姬王子的賜宅也就十來頃。
張泱:“七八頃?那是多大?”
兩名衙役將板車推到大門前,總算能喘兩口氣,他擦拭額頭的汗:“聽人說這間宅子就有一頃,七八頃就是七八個這么大的。”
張泱眸光陰冷盯著蔣氏牌匾。
似惡鬼低語:“好,好大一條蛀蟲!”
什么東西,也敢占她七八頃地皮?
這蛀蟲占了她的地皮,她不過讓對方出借兩萬石,他便第一個跳出來嘰嘰歪歪?張泱有些后悔讓這個流水線npc死得太痛快了。
家園支線地圖上的東西,本該都是她的!
關宗:“……”
有殺氣!
“你們哪來的,速速離去,莫要擋道!”
張泱幾人在蔣家門口停留時間長了點兒,看門的司閽帶著兩名家丁上前驅趕。蔣家門前半條街都鋪了大塊的平整石板路,排水也做得好,地勢又高,門前基本沒有積水。
一些討口子的就喜歡往這里鉆。
前腳驅趕,他們后腳又回來。
要是平日也就罷了,但這幾天天災紊亂,蔣家大大小小的主子都從城外搬到了城內暫住。萬一讓這些賤民沖撞了哪位貴人,底下人都討不了好,更別說板車上還躺著人。
大晚上看到死人,夠晦氣。
司閽啐了一口:“將他們打出去!”
“你要將誰打出去?”
張大咪馱著張泱繞了過來。
沒了板車的阻擋,司閽等人猝不及防與大蟲打了個照面,伶俐兇悍的圓溜虎眸閃爍著能吃人的光。司閽嚇得怪叫一聲,往后仰倒跟家丁撞了個正著:“是、是大蟲——”
幾個家丁也沒見過這么大的大蟲。
一時間都被嚇得心臟狂跳。
好在這條大蟲沒撲殺上來,反而一臉溫順地給人當坐騎。司閽等人定了定心神,不復此前的囂張跋扈。還不待他們開口,張泱指著板車上的尸體說:“這是你們家長。”
司閽聞,怒極大喝。
“胡亂語!家長才出門赴宴!”
張泱給關宗使眼色,關宗伸手將尸體上的白布扯了下來。張泱那一下砸得太狠,蔣家家長的腦子被打碎了大半截,整張臉只有一點兒下巴還完好。但,哪怕只有這么點,在蔣家多年的司閽如何認不出尸體身份?更別說尸體身上還是蔣家家長赴宴時的裝束。
“啊——”
司閽嚇得一張臉煞白。
顧不上其他,忙傳消息回去。
兩名衙役一前一后將尸體抬進去。
剛放下,兩個衣著光鮮亮麗的婦人領著十來個大小丫鬟仆婦趕來,哭聲聲線幾乎抖成心電圖,腔調怪異。仔細辨認尸體身份,懸著的那顆心徹底死了,伏在尸體上慟哭。
張泱:“你們節哀。”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張泱面無表情掏出幾片寫著借條的書簡:“我知道你們很傷心,但先別傷心,先配合我把事情處理好了,你們再慢慢哭行嗎?”
關宗偷瞧一頭銀發的老婦人,心中哂笑。
張泱再多說兩句,這母子興許能重逢。
年輕些的中年婦人氣得五官猙獰,剛要脫口而出的叫罵在看到張大咪湊過來的大腦袋的瞬間,啞聲。什么悲傷也不及近在咫尺的大蟲帶來的緊迫與威脅,不復雍容穩重。
她穩了穩心神。
“爾等何人,怎會在此?”
“我不在這里,你丈夫尸體從天而降?”最不耐煩這些文案劇情,她只想全部跳過去,“兩萬石糧食的借條,今天湊足給我!”
驟然喪夫,中年婦人腦中一片混亂。
看到借條之后,理智瞬息回歸。
“這是什么東西?上面一沒我丈夫的名字,二沒有他的印章!你們還沒說我丈夫是怎么死的,他不過是受了縣令邀請去赴宴,前后不到半個時辰,怎么人眨眼就沒了!”
她清楚丈夫不可能借糧給縣廷。
“來人,拿下!”借條就是假的,可尸體卻是真的,無一不證明她丈夫是被縣廷謀害的。兇手居然還有臉帶著尸體上門訛詐勒索!
當真以為他們蔣家上下是吃素的不成!
張泱指了指自己。
“什么拿下?拿下我嗎?”
這個npc還挺幽默的。
衙役看到奉命涌進來的十幾家丁,兩股戰戰,心驚肉跳。他們真不知還會送命啊!
關宗看夠熱鬧,站起身將衙役擋在身后。
“孬種,退下!”
雖在虛弱期,但對付普通壯年不成問題。
他經驗老道,僅憑剛才衙役聊的那些內容,便能篤定蔣家在城內沒多少武裝力量,絕大部分武裝力量都留在莊園,保護莊園不被暴民劫掠。實情也跟關宗猜測大差不差。
蔣家光在莊園就養了兩百多精銳部曲,各個皆是訓練有素的精兵,其他十來處糧倉塢堡各自散布著幾十上百不等的兵力。此次天災紊亂,蔣家除了家人仆從丫鬟,便只帶了包括門客策士在內的五十部曲。抵御小規模進攻不成問題,可偏偏張泱她就不正常。
她看到烏泱泱的紅名只覺得興奮。
這節奏才對嘛。
做任務哪有不刷怪的。
紅名越密集,刷怪越痛快。
金磚拋擲,在半空一分為二直奔兩個目標。張泱拍死了七八個紅名小怪,意外發現這些紅名小怪等級有些低,幾乎是跟金磚擦個邊就被抽空了血條,或是重傷倒地不起。
這讓準備熱身的張泱有些興致缺缺。
扭頭去找boss。
張泱:“這就跑了,不打?”
她瞧見銀發婦人跟中年婦人在十數名護衛保護下往后堂轉移,偶爾掃來的視線也帶著驚懼。有護衛聽到動靜趕來支援,也有仆從丫鬟受驚嚇四散奔逃,一進一出將現場亂作了一團。這個發展出乎張泱預料,那對婆媳不該是小怪被清理后登場的小boss嗎?
關宗奪了不知誰的刀,跳上一人肩頭便將刀鋒摜進脖頸要害處再拔出來,拇指粗的血柱直接噴涌而出,灑在墻上,噴在他臉上。
“嘿嘿嘿,痛快!”
在尸體倒地前,關宗一個大跳,反手出刀砍下,將試圖背后偷襲他的人腦袋劈開。這把刀的長度對他現在的身高有些吃力,但仗著豐富的殺人經驗,不過幾招便能完全適應。
僅是幾息,廳內橫七豎八倒下十幾人。
全都是一擊斃命的死法。
關宗跟張大咪背對著屁股。
“主君,別讓大魚跑了!”
小雜碎無甚價值,蔣家人才是行走糧倉。
蔣家糧倉塢堡在哪里,他們一清二楚。要是將人放跑了,讓他們跑掉集結塢堡守兵或是卷走最值錢的金銀細軟,那就虧大了啊。
“我知道!”
張泱頭也不回擲出一把拐杖。
啪——
拐杖破空,炸斷蔣家家眷頭頂木梁。伴隨著粗梁木墜地發出的巨響,揚起一片灰塵木屑,受驚嚇的蔣家家眷也嚇得尖叫。要是剛剛再跑快些,梁木砸的就是她們的腦袋!
“大咪,將她們攔下!”
“吼!”
張大咪一聲應下,兩只虎爪齊出。
滿室彌漫的血腥氣刺激它骨子里的野性,只是它畏懼張泱,不敢沾碰人血,不敢用牙咬。但它隨便的一巴掌也有一噸多力道,輔以利爪,給人開膛破肚也只是信手拈來。
幾百斤的體格撞開人群更是輕而易舉。
不過瞬息便攔在了蔣家家眷跟前。
護衛家眷的部曲一手攔在主家身前,一手亮出刀刃,咬牙呵斥道:“畜牲讓開!”
回應他的是一聲更低沉的虎嘯。
噔!
箭矢離弦,直指張大咪眼睛。
如此近的距離,躲避空間又極其有限,這一箭就算不要了這頭畜牲的命,也能將它傷得站不起來。孰料張大咪只是噴吐著鼻息,一層淡淡星芒自內而外散發,籠罩全身。
叮!
箭鏃與星芒屏障撞擊,火花飛濺。
幾個部曲面無人色。他們沒想到這頭畜牲竟不是普通大蟲,而是跨越野獸極限,用星力淬煉內外筋骨的星獸。看它收到命令又精準執行的樣子,恐怕還有著不低的智慧。
“借條在此,你們還想賴賬?”
哐當一聲,關宗隨手將卷邊的刀丟地上。
他咧嘴一笑,附和張泱的話:“就是,兩位女君何必這般鬧得不好收場?咱只是來履約的,借糧救災,是做善事,可不是來造殺孽的。你瞧瞧你,非要逼著灑家破戒。”
一行人被堵在角落進退不得。
在他們周圍已經倒了一堆尸體。
縣廷這邊,縣令感覺自己的心有些慌。
他剛坐下想湊合吃點宴席上殘羹冷炙墊墊肚子,縣廷外傳來一陣嘈雜,仔細聽還能聽到對方驚慌失措、語無倫次的喘息,還有啥“殺人”,什么“悍匪混入城中”之類的話。
“阿父!”
“阿父!”
“速速歸家,速速歸家!”
“你們莫要攔我,速速讓阿父歸家!”
縣令神色一緊,匆忙放下碗筷。
“什么?暴民攻城了?”
他大步流星小跑著出去。
縣廷門口,那倆渾身血污,神情狼狽的少年瞧見縣令的瞬間,仿佛看到救星。邁著酸軟腫脹的腿踉蹌撲到縣令腳邊:“還請令君即刻派人,救我家一救。方才有賊子帶著一具尸體,誆騙說那是阿父,一闖入家中就大肆屠殺無辜,祖母母親怕已遭遇不測。”
“阿父——”
姐弟倆淚流滿面,聲嘶力竭向縣廷呼喚。
事情發生太快太讓人措手不及了。
他們姐弟先是收到慌張仆從帶來的噩耗,說是他們父親遭遇不測,尸體被送到家中正廳擺著。他們匆匆趕去,結果在半路就看到尖叫四散的下人,聽到廳中一片慘叫聲。
僥幸跑出來的人臉上身上都帶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