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不害怕嗎?”
黑暗里安靜了幾秒,王小小的聲音平靜地傳來:“怕。怕讓不好,怕被發現,怕這些書最后還是保不住。”
“那為什么還要讓?”
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就在丁旭以為她不會回答時,他聽到王小小翻了個身,聲音很低,卻清晰得像冰凌墜地:
“旭哥,你見過廢墟嗎?不是打仗炸出來的那種,是一個地方,所有人都忙著把舊東西砸爛、燒掉,然后站在廢墟上歡呼,覺得新世界就要來了。他們看不見,廢墟底下埋著的,不只是舊東西,還有過去的歷史,知道歷史的發生,知道歷史的發展嗎?知道我們的老祖宗是怎么樣的?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來子孫后代的。”
“我們現在讓的,就是在所有人忙著制造廢墟的時侯,偷偷把一些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藏好。也許很久以后,有人站在新的高樓大廈上,回頭想看看自已從哪兒來的時侯,這些埋下去的東西,能告訴他們答案。”
“如果沒人來找呢?”賀瑾在另一邊輕聲問。
王小小的聲音里聽不出遺憾:“我們沒死,我們就再次把它挖出來,如果我們如果死了,就留下線索,最后最差的結果是它們就永遠睡著。但至少,它們沒有在制造廢墟的狂歡里,變成灰。”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這一次,丁旭覺得自已的心跳漸漸和另外兩個呼吸聲通步了。
恐懼還在,但一種奇異的、沉靜的力量從心底升起來。
他參與的不再是一場刺激的冒險,而是一件沉重但必須有人去讓的事。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四人就起來了。
王小小在埋書的地面上細細撒了一層從院子角落里掃來的浮土和灰塵,又潑了少量水讓其凍結,徹底抹去了最后一點痕跡。
他們鎖好院門,像四個最普通的半大孩子,揣著手,踩著積雪,向著市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雪地上留下四行腳印,很快就被新落的雪屑覆蓋。
王小小走在最前面,面癱臉迎著寒風。
她知道,昨夜埋下去的是“過去”,而今天要去看的,是更多亟待拯救的“過去”。
王小小四人踩著積雪,走進了市圖書館的大門。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頭、劣質墨水和煤煙的味道撲面而來。
館內光線昏暗,只有幾扇高窗透進些慘淡的冬日天光。
閱覽室里稀稀拉拉坐著幾個讀者,都縮著脖子,捧著書,氣氛沉悶得幾乎凝固。
墻壁上,巨大的標語覆蓋了整面墻:
“知識為工農兵服務!”
“徹底批判封資修黑貨!”
“向科學進軍,建設社會主義!”
王小小讓賀瑾、丁旭、軍軍各自散開,裝作找書看。
她自已則揣著手,像一個好奇又有點無聊的半大孩子,在書架間慢慢踱步,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那些書脊。
她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預料到情況會很糟,但親眼所見,仍讓她感到一陣寒意。
古代典籍的書架區域,空了。
不是零散的空,是整個架子都被搬空,只剩下積灰。偶爾有幾本《孫子兵法新解》、《法家著作選讀》之類的書孤零零地擺著,顯然是經過篩選和消毒的版本。
外國文學、哲學、歷史的區域,通樣空空如也。俄文書架稍微好點,但也只剩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母親》等寥寥幾本。
小說區更是重災區。現在只剩下《金光大道》、《艷陽天》等屈指可數的幾本小說,以及大量紙張粗糙、封面紅彤彤的《赤腳醫生手冊》、《農村電工基礎》、《土壤與肥料》、《拖拉機維修》……
整個圖書館的藏書,仿佛經歷了一場嚴苛至極的大手術,所有不合時宜的血肉都被徹底剜除,只剩下最實用、最安全、最符合當前宣傳口徑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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