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方才在船上聽到之后,隱約便也想到了他的身上。此刻見他應了,自己所料果然未錯,便道:“謝公子吹得極好,難得聽到這般的塤曲。”頓了下,見他還望著自己,又笑道:“客人都還在船上,我這就過去了。”
謝醉橋見她說話間,身子微微動了下,似要走了,話便脫口而出道:“那是特意為你吹的。”
明瑜呆愣住了。
謝醉橋本也沒想著要道明的,只未曾想那話卻已經出口了。見她怔怔望著自己不語。既然已經說了出來,索性便也不遮遮掩掩了,望著她又微微笑道:“今日是你十四的芳誕。我無以為贈,便吹了一曲。能為你助興,我之榮焉。”
明瑜見他說話之時,望著自己的那眸子,如夜幕之上的星辰,顯出熠熠光華。
她再厚鈍,也當看出面前這男人對自己的不一樣了。更何況論起實際年歲,她還要比他大上好幾歲。舊年里的一幕幕飛快掠過她腦海。白鹿齋她腳傷時他假托謝靜竹之名贈藥、歸還落入裴泰之手中的那玉鎖;自己為杜若秋修書向他求助時他的慨然相助……
或許她其實早就隱隱覺察到了他對自己的不一般。但那時她也沒怎么放心上。太多的比這更重要的事壓在了她的心上,她根本無暇去想這些。而且他也并未有什么特意之舉。三番兩次的際遇,都不過是偶然。但是現在的他,看起來卻仿佛有些不一樣了。
不是仿佛,而是真的有些不一樣。
明瑜忽然有些不安。
那個數年前的佛誕之夜,還是個女孩的她負傷仰在龍船的甲板之上,在漫天流光之中與裴泰之對望,復又被他抱起納在懷中疾走之時,她心中也曾掠過一絲纏絞的哀痛,為前世自己那段求而不得的無望情緣。但也就如此而已。縱有再深的情,再厚的意,也經不起前世那般的一捻韶華賤,她再不會作繭自縛了。
這一世,就像她在中秋香囊中的那塊羅帕上勾繡的那般,她最想要的便是家好人歡。再過數年,當確定自家無虞后,她或許也會考慮自己的終身。那時在門當戶對的人家中挑一個忠善的嫁了,往后相夫教子,安然到老。或者就像數月前聽到父母對談時母親最后玩笑時說的那樣,招個男兒上門也無不可。但無論怎樣,她這一輩子是絕不再想與世家高門再有任何瓜葛。
裴泰之是,謝醉橋也一樣。
但是此刻,眼前這雙看著自己的眸子中的熱切卻叫她如芒刺在背。這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她開始后悔自己為何要走這條湖邊草徑。
“謝公子,我先走了。”
明瑜匆匆道了一聲,往一側邁步而去。
銀白的月光灑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夜風拂動了額前幾絲烏黑的劉海,距離這么近,他看得一清二楚,甚至還隱隱聞到了她身上散出的那種淡淡薄荷之香……
她說要走了。
他腦海里一下又浮出了之前在望山樓外的石階上聽來的那些話。
她早被人覬覦,有人上門提親過,雖然被拒,但她已真的長大,不再是他第一次見到時的那個雪地中的紅衣女孩。這一刻他甚至有些慶幸,幸而那來提過親的兩家人物都是猥瑣。若青年才俊,不定阮家父母就已做主將她終身定下了。只是……往后還定會有人來提親,遲早總有一家會讓她父母相中。而他……過幾天就要回京了!
他猛地焦躁起來,難受得全身仿佛有倒刺在刺不停。就在她低頭與他擦身而過時,想都未想,便道:“你務必等我!我回京后必定要叫我父親向你家提親!”
他的聲音雖低沉,卻有力而清晰,一字一字地入了明瑜的耳。
明瑜驚呆了,一個恍惚還以為自己聽錯。再轉頭看過去的時候,他已是大步而去,她只看到他肩寬而挺直的背影,那不再是少年的后背,而是徹底的男人后背。
春鳶方才站在十幾步外等他二人說話,因了湖邊風大,搖得樹葉刷刷作響,也聽不大清在說什么。忽見那謝公子大步而來,忙與身邊的幾個媽媽紛紛見禮。見他略微點頭,卻未停留,轉眼匆匆而去,再看自家姑娘,卻是立在那里怔忪發呆,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忙走了過去叫了聲。
明瑜這才醒悟了過來,再看一眼,那謝醉橋早走得沒人影了,草徑盡頭只剩黑壓壓一片樹影。只得壓下心中紛亂,急忙往大舫而去。待重上了船,因了方才那一鬧,眾女孩也是興致大減,又稍稍玩笑了片刻,便道散了。明瑜也未再留人,命大舫靠了水閣,女孩們依次上了岸,被眾多等候在閣里的丫頭媽媽們一道簇擁著,打了燈籠往大門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碧澗月明,滟滟清流,回旋芳甸,月照花林。何人初見月,何年初照人?今夜扁舟子,相思花月間。
這段化自張若虛詩《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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