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組織部那邊“錄入不全”的家庭信息又作何解釋?
劉航幾乎可以肯定,鄭浩在撒謊,或者至少是隱瞞了最關鍵的部分。
但他沒有立刻戳穿。
官場浸淫多年,他早已習慣了這種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試探。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借這個動作掩飾著內心的盤算。
放下茶杯,劉航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目光也變得更有穿透力。
他不再繞圈子,決定單刀直入。
“小鄭啊,”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語氣中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嚴肅。
“我今天找你來,了解老舊小區改造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想跟你談談我女兒,劉雅寧的事。”
最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鄭浩強迫自己保持冷靜,沒有回避劉航的目光,只是眼神里適當地流露出一些驚訝和……困惑?
“劉書記,您是說……劉科員?”
他恰到好處地使用了工作稱呼,顯得疏離而規矩。
劉航看著鄭浩那副“無辜”的樣子,心里冷哼了一聲,這小子,倒是沉得住氣。
“對,就是雅寧。”
劉航直接用了女兒的名字,拉近了距離,也強調了話題的私人性質。
“我聽說,你們最近……接觸比較多?”
他沒有用“交往”之類的敏感詞,但“接觸比較多”這幾個字,已經足夠表達他的意思。
鄭浩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后才謹慎地開口:
“劉書記,我和劉科員……是在工作中有過一些接觸。殘聯那邊有些業務和住建局有交叉,再加上……可能年輕人之間共同話題多一點,所以偶爾會聊幾句。如果這讓您產生了誤會,或者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向您道歉。”
他的回答依舊滴水不漏,將關系限定在“工作接觸”和“年輕人聊天”的范疇,并且主動表示“道歉”,姿態放得很低。
劉航盯著鄭浩,眼神銳利。
他忽然發現,自己有點低估這個年輕人了。
這份臨場應變的能力,這份在壓力下依舊能保持邏輯清晰、辭得體的沉穩,絕非常人可比。
難怪雅寧會……
但這更堅定了他要弄清底細的決心。
“鄭浩。”
劉航不再叫他“小鄭”,語氣也徹底冷了下來。
“這里沒有外人,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只有雅寧這一個女兒。作為父親,我對她的關心,可能超過了工作的范疇,希望你能夠理解。”
“雅寧這孩子,性子直,沒什么心機。她最近的表現……我很擔心。”
“我今天找你,不是以縣委書記的身份,而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
“我只問你一句實話——”
劉航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牢牢鎖住鄭浩,一字一頓地問道:
“你,和我女兒,到底是什么關系?”
鄭浩能清晰地感受到劉航目光中的審視、疑慮,還有那份不容置疑的、屬于父親的威嚴。
他浩的心情,在這一刻復雜到了極點。
有被赤裸裸逼問的窘迫,有對劉雅寧那份純粹情感的愧疚,有對自身處境艱難的無力,更有一種……被輕視的屈辱感。
是的,屈辱。
他理解劉航作為父親的立場,但他無法接受這種近乎審問的姿態。
劉航那句“以一個父親的身份”,看似放低了姿態,實則是在用親情和權力逼他就范,逼他承認一段他目前無法承諾、也無法承擔后果的關系。
他知道,只要自己此刻松口,承認對劉雅寧有超越同事的感情,那么等待他的,很可能不是祝福,而是更嚴厲的審視、更苛刻的要求,甚至是劉航利用手中權力進行的干預和阻撓。
他不能。
他背負著蘇曼青那復雜的關系,懷揣著考入省委辦公廳的野心,他的前路充滿了不確定性和風險。
他不能讓劉雅寧卷入其中,更不能在這個時候,將自己置于劉航的完全掌控之下。
規矩。
他必須規矩。
哪怕這規矩,在劉航看來是“慫”,是“敢做不敢當”。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所有情緒,抬起頭,迎向劉航的目光。
他的眼神依舊平靜。
“劉書記。”
“我非常理解您作為父親對女兒的關心。請您放心,我和劉雅寧同志,確實只是普通的同事關系。”
他再次強調了“同志”這個稱呼。
“我們在工作中有過接觸,私下里……也僅限于年輕人之間正常的交流。我絕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也從未做過任何超出同事范疇、可能引起誤會的事情。”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更加鄭重:
“我的全部精力,現在都放在做好本職工作和準備即將到來的重要考試上。個人的事情,暫時不在我的考慮范圍之內。”
“如果我的某些行為,或者我與劉雅寧同志的正常交往,給您或者劉雅寧同志造成了任何困擾或誤解,我深表歉意。并且,我向您保證,從今以后,我會更加注意分寸,保持應有的距離,絕不會影響工作,更不會給領導添麻煩。”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將自己和劉雅寧的關系撇得干干凈凈。
將劉航的質問,輕巧地化解為“誤解”和“困擾”。
并再次申明了自己“專注工作備考”的“正當”理由。
最后,還做出了“保持距離”的承諾。
這簡直是一份完美的、無懈可擊的官方回應。
如果是在公開場合,面對媒體或者其他領導,這番應對堪稱典范。
但此刻,在這間私密的辦公室里,面對一個關心女兒的父親,這番過于“規矩”、過于“正確”的回答,卻顯得格外冰冷、虛偽,甚至……殘忍。
劉航死死盯著鄭浩,盯著那張年輕、平靜,甚至帶著幾分誠懇和規矩的臉。
規矩?
去他媽的規矩!
劉航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一股難以喻的失望和憤怒,如同被堵住的火山巖漿,在他體內奔騰沖撞,卻找不到噴發的出口。
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失望和……鄙夷!
好一個“普通同事關系”!
好一個“絕無非分之想”!
好一個“保持距離”!
他劉航在官場混了大半輩子,什么虛偽的嘴臉沒見過?
但像鄭浩這樣,年紀輕輕,就能把話說得如此圓滑、如此撇清責任、如此置身事外的,還是少見!
這已經不是沉穩了,這是冷血!是懦弱!
如果鄭浩此刻能坦承對女兒有好感,哪怕只是流露出一絲真誠的猶豫或掙扎,劉航或許還會高看他一眼,覺得這小子至少是個敢作敢當的性情中人,值得進一步觀察和……或許的栽培。
但鄭浩沒有。
他選擇了最安全、最穩妥,也最令人不齒的方式——徹底否認,劃清界限。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要么對女兒根本沒有真心,只是玩玩而已,現在被家長發現了就想趕緊脫身;
要么就是他極度自私,把自己的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為了所謂的“考試”和“工作”,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掉一段可能萌芽的感情,犧牲掉一個女孩的心意!
無論是哪一種,都讓劉航感到惡心!
“好,好,好。”
劉航連說了三個“好”字。
他緩緩靠回椅背,臉上那最后一點偽裝出來的平和也消失殆盡,只剩下毫不掩飾的冷冽和疏離。
“鄭浩同志,你很好。”
“時刻牢記工作第一,嚴守紀律規矩,不愧是組織培養的好干部。”
這話里的諷刺意味,濃得化不開。
“不過你這樣的好同志,我見得多了。表面上規規矩矩,小心翼翼,每一步都算計得清清楚楚,生怕行差踏錯,影響了自己的前程。”
“為了往上爬,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能舍棄。感情?真心?在你們眼里,恐怕都是可以隨時拿來交易的籌碼,或者……需要及時清除的障礙吧?”
劉航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嘲諷和疲憊。
“你這樣活著,不累嗎?”
他最終給出了自己的判決,帶著一種近乎預般的冷酷:
“就算你靠著這種‘規矩’和‘謹慎’,將來真的爬得再高……”
“又有什么用?”
“一個連自己真實情感都不敢面對、連一點擔當都沒有的人,注定走不遠,也……不配得到真正重要的東西。”
說完這番話,劉航似乎失去了所有繼續交談的興趣。
他揮了揮手,像是驅趕一只惱人的蒼蠅。
“好了,我要了解的情況已經了解了。你回去吧。”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好好‘工作’,好好‘備考’。”
最后兩個詞,他咬得格外重,充滿了諷刺。
鄭浩站在原地,感覺臉上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幾巴掌,火辣辣地疼。
劉航的每一句話,都像針一樣扎進他心里最脆弱、最不愿面對的地方。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說不是這樣的,想告訴劉航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最終,他還是把涌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向劉航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轉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這間讓他倍感屈辱卻又無力辯駁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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