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吧。”
老教授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
“既然決定了,那就……好好干。”
“記住,市委秘書長,位在樞機。慎,慎行。多看,多聽,多想。”
“保護好自己,才有資格談……改變。”
雞湯的香氣依舊氤氳,但飯桌上的氣氛已然不同。
一種沉重的、充滿期許的、又帶著淡淡離愁的氛圍籠罩著這個小家。
鄭儀端起那碗岳父夾了肉的雞湯,熱湯下肚,暖意和力量一起涌入四肢百骸。
晚飯后,秦嶺在客廳看晚間新聞。
鄭儀幫著秦月收拾完碗筷,又陪岳母林雅芝說了會兒話。
林雅芝情緒緩和了不少,但眉宇間那份擔憂始終未散。
“鄭儀啊,去了那邊,少說話,多留個心眼……”
“媽,我知道。”
鄭儀溫聲應著。
秦月有些倦了,被母親催著回臥室休息。
鄭儀看著妻子略顯笨拙的背影消失在臥室門后,心里沉甸甸的。
客廳里只剩下電視新聞的聲音。
“小鄭,陽臺抽根煙?”
秦嶺的聲音從沙發那邊傳來,他不知何時已經關掉了電視,手里拿著一包煙和一個老式煤油打火機。
“好。”
鄭儀跟著秦嶺走到封閉式陽臺。
夜風帶著秋夜的微涼灌進來,城市的光暈模糊地映在玻璃上。
秦嶺推開一扇窗戶,讓夜風更暢快地涌入。
他慢條斯理地抽出一支煙,遞給鄭儀,自己也叼上一支。
“咔噠。”
煤油打火機清脆的聲響劃破寂靜,橘黃的火苗跳動,映亮了兩張沉默的臉。
煙霧在微涼的空氣中裊裊升起,散開。
秦嶺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目光投向窗外燈海深處,像是在尋找某個具體的坐標。
“知道為什么,我反對得不那么激烈嗎?”
秦嶺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種歷經沉淀后的沉靜。
鄭儀轉頭看他,等待下文。
秦嶺的目光沒有收回,聲音在煙霧里顯得有幾分飄渺:
“因為明州現任市委書記,鄒俠,是我大學同班同學,上下鋪。”
這個消息如同平地驚雷,炸得鄭儀頭皮發麻。
市委書記鄒俠?
那個在明州被傳與張林關系微妙、甚至隱隱被四海系壓制的地方一把手?
竟然是岳父的大學同窗?
還是上下鋪?
這關系……太近了!
“很意外?”
秦嶺似乎感受到了鄭儀的震動,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淡笑。
“是……完全沒想到。”
鄭儀如實回答,心臟還在怦怦直跳。
這個信息量太大了!這意味著什么?
“當年睡我上鋪的兄弟。”
秦嶺彈了彈煙灰,語氣帶著一種悠遠的回憶。
“腦子活,肯吃苦,也……很有想法。畢業分配時,我留校,他去了基層。這些年,一路摸爬滾打,不容易。”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
“他來明州赴任前……特意找了我,在我家書房里坐了大半天。”
秦嶺的眼神變得深邃復雜,仿佛穿透時光,看到了那個下午。
“他說,啟明啊,明州是個硬骨頭,也是個爛泥潭。我這一去,是福是禍真說不準。”
“他說,他想做點事,想動一動那里根深蒂固的東西。但一個人,獨木難支。”
煙霧繚繞中,秦嶺的聲音低沉而清晰:
“他當時就對我說:‘老秦,我在明州,身邊缺一個真正信得過、能做事、還懂得用腦子做事的人。’”
“他說,‘上面派下來的,背景復雜;本地提拔的,盤根錯節。難找。’”
“他問我,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推薦?”
秦嶺的目光落回鄭儀臉上,帶著一種鄭儀從未見過的、極其鄭重的審視。
“我當時……只笑了笑,沒回答他。”
鄭儀屏住呼吸,他仿佛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
岳父秦嶺當時沒有回答……是不是意味著……他早就將自己納入了考量?
“后來他去了明州。”
秦嶺繼續道,語氣平淡。
“阻力比想象中還大。何偉只是個開始,何偉之后,局面并沒有好轉。四海系的根,扎得太深了。他幾次想動,都鎩羽而歸。省里的態度……也很曖昧。”
“他在明州,很孤立。”
秦嶺下了結論。
“需要一個強援。一個既能理解省里意圖,又能在市里幫他把水攪渾,甚至……必要時候能和他一起頂住壓力的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
“市委秘書長這個位置……太關鍵了。”
“它不光是市委書記的參謀助手,更是書記放在市府核心的耳朵和……另一只手。”
秦嶺的聲音斬釘截鐵:
“鄭儀,如果你只是被徐省長派去盯著張林,做省里的眼線,我會阻止你。那太兇險,幾乎是送死,而且未必有價值。”
“但現在,徐省長的布局,是撬動明州。鄒俠的困境,是需要一位幫手,一個能和他戰斗的戰友!”
秦嶺的眼神灼灼生輝:
“而你,如果成為這個戰友,成為連接省里決心和明州鄒書記破局行動的橋梁……”
“那就完全不同了!”
“這意味著,你背后不只有徐省長,還有鄒俠!你將是他們意志交匯的執行點!”
“這其中的兇險依舊在,但價值……是幾何級數的增長!你撬動的,將是整個明州的棋局!”
鄭儀的心跳如擂鼓,握著煙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岳父的這番話,徹底顛覆了他對明州之行的認知!
原來,這不僅僅是省里與四海系的博弈,也不僅僅是他與張林的糾纏。
明州的市委書記鄒俠,這位他從未謀面的“上鋪兄弟”,竟然才是棋盤另一端的重量級棋手!
而岳父秦嶺,早就將自己擺在了這盤大棋的交叉點上!
他不再是孤軍深入,而是將成為連通兩端的樞紐。
“爸……”
鄭儀的聲音有些干澀。
“您……什么時候跟他提過我?”
秦嶺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期許,也有一絲運籌帷幄的老辣。
“他在明州最難的那段日子,我們通電話比較頻繁。”
“有一次,他提到市府辦主任的位置又要換了,下面推的人背景很雜,他不滿意,又無力阻止。”
“我順口提了一句:‘我那個女婿鄭儀,在省委政研室,文章寫得不錯,搞過基層,澤川那攤子渾水也算蹚過,還有點定力。’”
“他當時沒說什么。”
“后來,大概一個月前吧,他突然打電話給我,問:‘老秦,你說你那個女婿鄭儀,在省委黨校?中青班?’”
“我說是。”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只說了一句:‘人才難得。省委政研室出來的,懂政策;又見過世面,懂人心。如果能來明州……就好了。’”
秦嶺看著鄭儀,語氣嚴肅:
“鄭儀,去明州,做市委秘書長,不是你一個人的選擇,也不是徐省長一個人的安排。”
“這背后,是鄒俠需要一把能信任的幫手,需要一雙能看清省里意圖的眼睛,需要一個能幫他攪動明州這潭死水的人!省里需要一個撬動點!而徐省長……看中了你有這個潛力,也愿意給你這個舞臺!”
“天時、地利、人和!”
秦嶺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機遇,千載難逢!抓住了,明州就是你的登云梯!”
“爸……”
鄭儀喉頭發緊,岳父勾勒出的宏大圖景讓他感到一陣眩暈和前所未有的振奮。
“那陳書記那邊……”
“等徐省長的調令正式下達,組織部談話之后,我會安排你見鄒俠一面。”
秦嶺眼中精光一閃,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有些話,有些底線,有些真正的意圖,你們必須當面敲定!形成默契!不能有任何中間環節的偏差!”
“明州這盤棋,開局第一步,容不得半點閃失!”
夜風更大了些,吹散了陽臺上的煙霧。
秦嶺手中的煙已燃盡,他掐滅煙頭,望向深邃的夜空。
“去吧,鄭儀。按你本心去做。記住你的責任,記住月月和孩子在等你。”
“明州的水再渾,天,終究是要變的。”
“有些人,有些位置,是該換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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