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這是李天為拉近距離的方式。
“好得很!”
李天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將一盞色澤金黃透亮的茶湯推到鄭儀面前。
“前陣子去部里開會,還跟他聊起你。老王很得意啊,說你是他帶過的學生里,最有‘闖勁兒’的一個。當初把你放到青峰那口‘高壓鍋’里,他可是捏了把汗。”
他端起自己的茶盞,輕輕吹了口氣,帶著長輩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現在看來,你熬過來了,心性也磨出來了。不錯。”
鄭儀連忙欠身:
“老師抬愛了。青峰的經歷……教訓太深。”
“教訓?”
李天為放下茶盞。
“是看到權力的份量了?”
“還是體會到,光有沖勁兒不夠?”
鄭儀心頭一凜。
李天為似乎根本不繞彎子,直指核心。
他坦然迎上對方的目光,認真回答:
“都有。權力的份量在于勢,而不再于力道。”
“哦?”
李天為眉毛微挑,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訝異和欣賞。
“看來你在省里研究室沉淀得不錯,沒有死讀報告。”
他沒有深究這個“體會”,話鋒一轉:
“志鴻也跟我打過招呼。”
他語氣隨意,卻如同拋下一顆石子。
“說你在他那里掛了個號,現在是根好苗子,得好好護著。讓你去黨校‘回爐’,也是他的意思?”
鄭儀心中劇震!
徐省長和李天為也通過氣,而且似乎不僅僅是客氣!
“是,徐省長說,明年讓我在黨校好好充充電,加深認識。”
“嗯。”
李天為微微頷首。
“黨校是個好地方。能靜下心來,讀點書,交些朋友,也看清楚很多事情。”
他拿起旁邊的紫砂壺,給鄭儀續上茶,動作不疾不徐。
“從黨校出來……”
李天為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鄭儀臉上,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考量。
“……有什么想法?有沒有興趣換個地方?做點更實在的事?”
“樹挪死,人挪活。年輕的時候,多幾個地方轉轉,經經風雨,有好處。”
來了!
鄭儀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這是在試探他對未來的規劃?還是……?
鄭儀沒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溫熱的茶湯滑入喉嚨,帶著獨特的陳韻,也讓他的思緒快速沉淀。
“聽組織安排。”
鄭儀放下茶杯,語氣誠摯。
“在青峰摔了一跤,才明白自己缺的東西太多。無論是在研究室搞宏觀研究,還是回基層去具體做事,都是學習鍛煉的機會。哪里需要,我就去哪里,把根扎下去,把事做實。”
這番話,既是真心,也是應對。
李天為靜靜地看著鄭儀,手指在光潤的紫檀木茶海上輕輕敲擊著。
房間里一時只剩下窗外被過濾后的雨聲和這輕微的手指敲擊聲。
“根?”
李天為忽然笑了笑,打破了沉默。
那笑容里帶著一種閱盡千帆的滄桑感,也帶著一絲難以喻的權威。
“根這個東西,有意思。”
他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沙發寬厚的靠背上,目光投向那被雨幕籠罩的夜景,語氣變得有些悠遠。
“有的人,像浮萍,風吹到哪里,就飄到哪里。看似逍遙,卻沒有根基。”
“有的人,把自己當成了大樹,以為根深蒂固,無人能撼動。殊不知,臺風一來,根基淺的,一樣會被連根拔起。”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鄭儀身上。
“還有一種人……”
李天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仿佛來自歲月深處的沉重力量。
“他不把自己當成樹。”
“他把自己,當成一顆種子。”
“一顆能選擇的種子!”
“這顆種子,被風吹到鹽堿地,它就努力汲取那一點點養分,去改良那片地,哪怕過程艱難。”
“落到戈壁灘,它就拼命把根往深處扎,去找水源,去對抗風沙。”
“若是落在沃土……”
李天為的眼神變得極其深邃:
“它會知道自己該長成什么樣子!不會浪費這片水土!”
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如炬,似乎要將鄭儀的內心徹底看穿:
“鄭儀。”
他第一次直接稱呼名字。
“你現在,覺得自己是浮萍?大樹?還是……一顆能選擇的種子?”
李天為這番話,如同驚雷,在鄭儀腦海中炸響!
這不再是單純的對權力規則的理解!
這是在拷問他的人生定位!拷問他靈魂深處的意志!
“種子……”
鄭儀喃喃重復,心臟狂跳,血液奔涌。
“我明白了!”
他用力點頭,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無比堅定。
李天為注視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過了幾秒鐘。
李天為臉上終于再次露出一絲長輩式的溫和笑意。
他重新拿起紫砂壺,給鄭儀的茶杯續滿。
那清澈的茶湯注入白瓷杯盞,發出悅耳的聲響。
“種子,想長成棟梁,光靠倔強不夠。”
“還要懂得順勢。”
李天為的語氣恢復了最初的平靜。
“風來了,要懂得彎腰,而不是硬挺著折斷。”
“雨來了,要懂得蓄水,把水分變成根系的養分。”
“要看的,不是眼前那幾片葉子。”
“是十年后,二十年后,那棵樹長成什么樣子!能撐起多大的天!”
“小鄭……”
李天為放下茶壺,目光深邃。
“澤川這片林子很大,也很深。有些樹,長得太快太高,根卻未必扎得牢。”
“明年從黨校回來……”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語氣隨意,卻如同定音之錘。
“如果組織有安排……”
“……歡迎你來澤川看看。”
“看看我們種下的這些樹,有沒有哪棵,會長歪了。”
李天為說完,便不再語,只是平靜地喝著茶。
鄭儀的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動。
李天為這番話,蘊含了太多信息!
是認可?是期許?還是更高層面的考量?
一種前所未有的重擔,一種夾雜著興奮與巨大壓力的使命感,沉沉地壓在了鄭儀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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