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窗戶開了一條縫,早春的空氣還帶著料峭的寒意鉆進來,被厚重的深紅色窗簾擋住大半。
橢圓形的會議桌擦得锃亮,反射著頭頂柔和的頂燈光芒。
幾張熟悉的面孔已經落座,多是研究室幾個核心組的負責人,彼此低聲交談著,紙頁翻動的聲音沙沙作響。
氣氛既不十分緊張,也不顯得散漫,帶著一種研究機構特有的沉靜專注。
鄭儀在靠后的一個位置坐下,面前攤開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密密麻麻都是他這一周多時間里做的功課、畫的線條、標注的問號。
旁邊放著一個樸素的u盤。
他不像在青峰開會那樣習慣性地挺直腰桿坐在前排,反而微微收攏肩膀,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突兀,目光落在筆記本上,似乎在最后梳理什么。
研究室主任陳遠韜陪著一位頭發花白、氣質儒雅的老同志走進來,笑著向大家介紹:
“各位,這位是咱們省社科院區域經濟研究所的羅老,羅文斌教授。百忙之中來給我們把把脈,大家歡迎!”
掌聲響起。
羅老笑著擺擺手,在陳主任旁邊的位置坐下。
鄭儀心頭微動。
羅教授的名字他是知道的,省里在區域協調發展和縣域經濟方面極具影響力的專家。
陳主任特意請他來參加這個內部的研討會,顯然對這次討論縣域發展的材料極為重視。
陳主任落座,視線掃過全場,在鄭儀身上稍作停頓,微笑著點點頭,隨即開口:
“今天這個內部研討會,主要議題就是縣域發展面臨的瓶頸與突圍路徑。材料呢,我們黨建組前期牽頭,結合社會組、經濟組的部分調研成果,做了個初步的東西,打印稿都發大家手上了。”
鄭儀看到自己面前也放了一份。
他翻開第一頁,正是他這星期花了大量心血,幾易其稿的那份《關于當前我省縣域經濟發展突出矛盾與路徑選擇的若干思考(初稿)》。
心下一緊,更握緊了手中的筆。
“下面,咱們先請具體負責執筆的同志,給大家匯報一下基本思路和主要觀點。”
陳主任的目光再次落到鄭儀身上,帶著鼓勵。
“小鄭同志,你來給大家講講吧。”
全場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鄭儀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會議室前方的小講臺。
他沒有帶那份打印稿,只拿了自己的筆記本和u盤。
他清了清嗓子,沒有立刻看稿子,目光反而沉穩地掃過在座的同事,最后落在羅教授和陳主任臉上。
“各位領導,各位老師。”
鄭儀的聲音不高,但清晰沉穩,帶著在基層打磨過的穿透力。
“這份材料,其實是我這段時間在青峰縣那一段經歷之后,結合咱們研究室大量調研數據和全省面上情況,做的一些反思和梳理。談不上成熟,算是拋磚引玉。”
他刻意避開了“匯報”這樣正式的詞,用了“反思”、“梳理”、“拋磚引玉”,姿態放得很低。
“縣域經濟問題,千頭萬緒,資料上羅列的也不少。我就抓三個我認為當前最突出、最需要理清的‘死結’來談。”
他舉起三根手指:
“第一個死結,我覺得是‘虛胖’和‘餓肚子’并存。”
會場里安靜下來。
“很多縣,gdp增速看著不錯,財政收入也年年增,漂亮的高樓,氣派的新區,修得比誰都快。”
鄭儀頓了頓,語氣帶上一種自嘲般的冷峻。
“可老百姓兜里的錢呢?企業實際的效益呢?尤其是那些看上去解決了就業的小微企業、家庭作坊?有沒有真正活下來、強起來?”
他點開u盤里一個簡單的圖表投影在墻上。
“看這組數據,21年我們省財政收入過10億的縣有多少?22年有多少?翻了一番還多!可同期,省級財政每年轉移支付的額度呢?增長了多少?翻了將近兩番!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很多縣,自己賬面上的錢多了,但窟窿也大了!修橋補路、發工資保運轉,壓力反而更大了!錢從哪里來?要么借債,要么‘刮地皮’。這就是‘虛胖’。”
他翻到下一頁,另一組數據:
“再看看‘餓肚子’。看看我們全省個21貧困縣摘帽之后,返貧風險指數有多高?看看這幾年縣域層面城鄉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實際增長曲線,再對比一下核心城市!縣城的房子在漲,可縣里真正能支撐這房價的產業在哪?老百姓靠什么支撐消費?”
他用手在屏幕上點了點那個觸目驚心的落差。
“這個死結不解開,砸再多錢搞表面建設,都是打水漂,都是給后面的領導挖坑!我們得想辦法,讓縣里的錢袋子增長,真正落到‘人’的頭上,落到‘細胞’的活力上!”
會議室里很靜,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
鄭儀停頓片刻,喝了口水,繼續說道:
“第二個死結,是上面‘千根線’,下面‘一根針’。”
他看向陳主任和羅教授。
“上頭的政策,哪個不是好的?推動創新的、扶持小微的、搞鄉村振興的、搞環保的、搞安全的……文件是一籮筐一籮筐地發,專項資金也是一筆一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