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年輕過,都經歷過!”李天郎打斷他的感嘆,“輜重器仗糧秣,可都一一分發安置停當?”
“回將軍,八路斥候已先派出,長行坊今早出發,現應抵達八十里外的浩侖屯堡。”杜環定神回答,“各團所需輜重器仗糧秣今日酉時定然安置完畢,請將軍放心!”
“嗯,有勞長史了,虧這幾日有你相助,不然非累得李某背過氣去!”李天郎客氣地給杜環遞上一杯茶,“自與杜長史初識,轉眼已過數年,數年來也算同舟共濟,肝膽相照罷,多余的客套話我就不多說了。希望此次出征,一樣大獲全勝,大家伙都有個奔頭!”
“是,”杜環嘬了口茶,有些遲疑地問道,“封使君的加急軍文昨日才到疏勒,將軍卻早提前兩日囑我等厲兵秣馬,準備作戰,難道將軍早已知軍文內容?”
李天郎笑笑,“草原很廣闊平坦,疾風數倍于山嶺,自然那風聲傳得遠比中原快,呵呵,這些就不用告之高大將軍罷?李某雖重傷初愈,斷然不礙征戰,吾已將近況具實回書封使君,想來不勞杜長史了!”
手一抖,熱熱的茶水幾乎令杜環茶杯拖手,“不勞杜長史了”,天,難道李天郎明了一切?自己奉令監視他的事,想來李天郎早就洞若觀火了。唉,他娘地到底是誰監視誰?杜環只能用這樣的粗口來暗暗發泄,他苦笑一下,吶吶回一聲:“將軍那里話,皆為在下分內之事。”幾年交往下來,杜環越來越覺得,李天郎象高仙芝,但是也有很大的不同,但不同在哪里,他也說不清,反正他們似乎都清楚自己該做什么,也都知道別人在做什么,惟獨在他們視線里的人,卻個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如自己,杜環不由自主打個寒噤,頓時覺得既無奈又茫然,能怎么辦呢,自己反正都是別人眼里的棋子,能走到哪算哪吧。他端好茶杯偷眼望去,李天郎仰頭很粗野地喝茶,甚至把茶葉一起倒進了嘴里……。
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帳下有兩萬騎兵,加上征發的部落男丁。抄矛控弦之士超過五萬。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真正有戰斗力地,且忠于自己的,就是賀邏施那杰指揮地七千附離精騎,尤其是當中的一千射雕者,是突騎施部落最勇猛善戰的中堅力量。聽大食人說,高仙芝率一萬安西軍馬。連同助戰的葛邏祿、拔汗那等部共有近兩萬人,斷然不可小覷。他們已經完全圍困了柘折城。雖然柘折人并非善類,但要戰勝這樣一支大軍,斷然是不可能的,完蛋只是遲早地事。那車鼻施王不是一再請和么,光獻出地金銀財寶就裝了幾百匹駱駝,呵呵,這些也遲早會落入我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地囊中。而突騎施人要做的。就是襲擾唐人脆弱漫長的輜重運輸線,又輕松又有好處。二十萬迪拉姆的差事實在是不費吹灰之力,唯一擔心的,就是北庭的漢兵來援,但在賀獵城已駐扎了一萬守軍,再怎樣也可阻滯他們,等他們繞道趕到,早就是一片狼籍了。疏勒城里的唐軍同樣如此。即使無人阻擋,等他們豁出命去穿越葛羅嶺和勃達嶺交錯地吐爾尕特山口,冒著被渴死的危險跋涉茫茫荒漠戈壁,到達這里也需要七天,無論如何趕不上趟了,呵呵。賀邏施那杰指揮地七千附離精騎在席卷了唐人地輜重和繳獲后。掉頭一個沖鋒就可以解決掉那些筋疲力盡的殘兵們。如果走拔換城大道,他們就更不用來了,因為那需要多兩倍地時間,根本就是毫無意義的漫長行軍,等他們氣喘如牛地趕來了,迎接他們的將是以逸待勞,全部集中地數萬突騎施驃騎!呵呵,量唐人也不會這么傻!這樣一來,那些騎墻的黃姓人,看到這樣的苗頭自然會趁火打劫。分一杯羹。如此這般,場面可就熱鬧了。失去輜重的唐軍在集結完畢的五萬人馬面前。不可能會全身而退。高仙芝再厲害,也不是三頭六臂的神仙,他人困馬乏饑腸轆轆地人馬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只有象黃羊一樣任突騎施勇士宰割,這個戴著山地之王桂冠的唐人將不得不咽下失敗的苦果。
“大汗,我們在渴塞城以東六十里截擊了一隊唐軍,他們一點也沒有想到會在離目的地這么近的地方遭到襲擊,頃刻間便潰散了,所押運的糧草悉數被我所獲。”說話的是處月木昆闕律啜的斛羅達干,他的部落領地在真珠河西邊,是突騎施部最接近柘折城地地方。看來,這些性急地狼已經開始發起性來。“從俘獲的唐人嘴里,得知三天后,高仙芝將派遣人馬押送劫來地柘折財物折返安西。大汗,好機會啊!發大財的機會啊!”
“嗯,好極!”毗伽可汗揚起了下巴,愜意地摸著胡子,“你那些狼崽子動作夠快呀,是不是怕別人來搶啊,當心噎死!你一開張,高仙芝可就驚動嘍,嘿嘿,被驚嚇的兔子還是兔子,索性就拉開架勢打上一場!”
“呀!呀!”其他各部的大小頭領們tian著舌頭,急切地叫喚,“大汗你就發令吧!晚了就沒我們的份了!”
“那個你們抓住的唐人呢?怎么不帶來讓我瞧瞧?”毗伽可汗撥弄著自己的獵鷹,“是不是又被你砍了頭?”
斛羅達干嘿嘿一笑,摸了摸腰間的刀,“大汗啥都知道啊!”
附離們在歡呼聲中開拔了,頭頂灰色皮帽的射雕者走在最前面,他們將埋伏在真珠河上游,唐軍的必經之路,等待后繼的一萬輕騎-----黃姓和黑姓各占一半,共同發起第一輪攻擊。而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本人將率本部全部剩余人馬和黃姓葉護阿悉結闕嚴真一同擔任第二輪主攻。來自各部落的人馬正陸續從碎葉水流域的四面八方聚攏而來,為迷惑唐人,他們打的都是參加一年一度的“那節木大會”的旗號。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對自己的杰作和聲望非常自得,漫山遍野的牛羊和氈帳,和羊群一樣多的恭順子民,都讓他感到極為滿足。確實可以和唐人分庭抗禮,揚眉吐氣一番了!
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在大小頭領的簇擁下,負手眺望遠去的馬隊,躊躇滿志。緊束油亮長辮地彩帶在風中如旗幡般飛舞。在他后面,伯克爾默默數著連綿遠去的騎士,嘴邊泛出一絲冷冷的詭笑……。
整整兩天,番兵營都在磨刀霍霍,明日就將發兵,兵營雖時近深夜,仍舊翻騰著燙人的熱浪。要不是虞侯們炸雷似的坐喝聲。枕戈望戰的士卒們不知道還會興奮到幾時。李天郎帶著趙淳之、杜環、阿史摩烏古斯巡查各團營地,為明日出征做最后的準備。出營探家地三百二十四名士卒全部按時歸隊。全營一千八百七十四人全部到齊,無一缺額。這令李天郎非常欣慰,到底是訓練有素啊!不過這一千余番漢士卒,新募者占了一多半,到時候能否在沙場上表現得跟較場上一樣好,實在是個未知數。尤其是這樣的一次長途快速奔襲,面對地又是人數眾多的善戰對手。無疑對戰士,對馬匹,對作為指揮官的李天郎,都是一次生死攸關的艱巨考驗。所以,杜環的憂心忡忡是可以理解的。
想當初自己仰慕的先輩,李衛公以三千精騎破突厥十萬鐵騎,kao地就是“兵貴神速”,以超突厥游擊之長克突厥游擊之長。窮追猛打,所謂以快制快者也,打得突厥聞風喪膽,吐谷渾亡國滅種,何等威風!如今,后輩李天郎也要重譜這一段輝煌樂章!
“何人!為何此時還在嘈鬧!”趙淳之的喝令聲打斷了李天郎的思緒。他循聲望去,前方馬廄還有人影晃動。
“是都尉大人么?小的是馬大元!”
“大元,怎么晚了,怎的還不安寢,在這里做甚?”阿史摩烏古斯提高了燈籠,李天郎看得清楚,確實是馬大元。
即使燈光非常紅暈,馬大元的臉色依舊看上去憔悴而灰白,仿佛一下子老了五十歲。空蕩蕩的袖管束在他的腰間,左手有些別扭地拿著一個盛滿大麥地瓠子。
“嘿嘿。睡不著。閑著也是閑著,就承了喂馬的活兒。唉唉,反正我現在也是廢人一個,明日也不用起早出征……,”馬大元此時笑起來比哭還難看,“也只能做點這些了,不然豈不是成了白吃飯的了。”
自從新募士卒訓練完畢,馬大元就徹底清閑下來,整日價在軍營里東游西蕩。太多的新面孔了,個個看去都是那么眼生,盡管番漢士卒很多都記得這位獨臂教頭,但讓他親切的,還是西涼團,他最多也就能和西涼團的老伙計們嘮上兩句。似乎昔日能征善戰地馬家飛槍,突然成了可有可無多余的人。這無論如何令馬大元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離開了叱咤風云的軍旅,作為戰士的馬大元整個兒都枯萎了。全營為即將到來的大戰整裝待發,那熟悉的旋律令他蕩氣回腸,熱血沸騰,但當他發現自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時,巨大的失落和無奈將他重重地擊倒了……。
“怎么能讓你來喂馬呢!你可是掌教執旗!”李天郎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卻無能為力,“那幫混小子是不是想吃鞭子!阿史摩烏古斯!把馬搏給我叫起來!讓某家親自來教他怎么尊敬老功臣!”
看到李天郎動怒,馬大元扔了瓠子叫道:“使不得,使不得!是我非要這么做的,怪不得馬搏那小子!”
馬廄里的戰馬打著響鼻,躁動了一番。馬大元犖犖輕喚,挨個安撫著受驚的馬匹,“當初從軍地時候,我就是在侍侯馬地,還是一把好手呢!今日重操舊業,又有什么,再說,那些愣頭青們好多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侍弄好馬,就知道往馬匹嘴里塞東西,呵呵,連我那兩個傻小子也是!奶奶的,傻小子們!”馬大元象是自自語,將自己隱入馬廄地陰暗中。“這里很舒服啊,到處是兵馬營盤的味道,嗯嗯,很舒服,很舒服……。”
李天郎心頭濕濕的,他低聲對趙淳之和杜環說:“你們繼續巡視,我在這陪大元待一會!”
杜、趙兩人默然行禮去了,走出幾步,隱隱可以聽見趙淳之好奇的詢問聲,他一定會問這個半夜飼馬的老頭到底是何來頭,李都尉為什么會對他另眼相看。“阿史摩烏古斯,到那邊轉轉。不可放人過來!”阿史摩烏古斯將手中的燈籠往馬廄廊下一cha,二話不說轉身就走,“慢著,把你那酒囊留下!”阿史摩烏古斯同樣一不發解下酒囊,輕輕放在李天郎身邊,隨之象貓一般飄了開去。
馬大元夢游似地忙碌著,嘴里還嘟嘟囔囔地念念有辭:“這好馬一定要配好料!大麥、干草、蒿都要有。嗯,一定要加少許鹽。啊,加鹽!要是大麥少了,燕麥、高粱、玉蜀黍、大豆、裸麥、小麥、麩、米糠、根菜可以湊合湊合,絕對不能再少了!若是沒干草,那就得使牧草、青刈燕麥、蒿、生草、粟稈、稗稈,細細切了,磨了。功夫少不得,少不得。出征在即,干過的精飼料必不可少,唉唉,千萬別忘了飲水,否則引得馬匹疝痛可要命,弄不好一匹好端端的駿馬就白白者損了!”
“來,大元。歇歇!陪我喝兩口!”李天郎跨上一步,坐在一個破馬槽上,利索地拔開酒囊的塞子,黑夜中立刻散開一團馬奶酒特有的清香,“唉,在征伐朅師的時候我就說班師后請你喝酒。你看,我那一病,居然就沒兌現!今日先墊著,待我從碎葉回來和你喝個痛快!”
忙碌的馬大元驟然停下,暗淡地眼睛在黑暗中蒙上了一層霧氣。
“來,坐下!”
馬大元抖抖索索地坐下,接過李天郎遞過來的酒囊,狠狠地喝了兩口。
“大元啊,我知道你心里苦!”李天郎拍拍他地后背,“在安西軍里混了大半輩子。舍不得啊!舍不得那些生死與共的弟兄。舍不得一起出生入死的戰馬,舍不得朝夕相處的刀劍。那樣都舍不得啊!”
馬大元又狠狠喝了兩口酒,低下頭,肩膀一陣抽搐,李天郎聽見了壓低嗓門的啜泣聲。
“你對得起朝廷,對得起軍中的弟兄,也對得起我李天郎,倒是我李天郎,對不起你和死去的弟兄們!”李天郎劈手奪過酒囊,也仰頭猛喝兩口,“我對不住他們啊!”
“大人,你說那里話來!”馬大元擦擦眼角,沙啞地說,“疆場搏命,那有不死人地?大元能丟條胳膊,保得命來已是洪福齊天!你李大人不是神仙,怎能給所有部屬練個不死金身?再說,大人哪一次不是以身試險,沖鋒在前?我西涼健兒惟大人馬首是瞻,那馬首可是大人拿命,拿赤膽絕技換來的,當之無愧!大元能在大人麾下拼殺一場,幸未辱命,心下歡喜得緊,哪來對不起之說!我那兩個不成器的犬子,反正是交給大人了,該怎樣使弄便怎樣使弄,要能比得過他爹,才算對得起死去的弟兄,對得起祖宗!”
“可惜啊,你馬大元戎馬半生,戰功赫赫,我李天郎屢屢帶爾等出入死境,到頭來也沒能力給你謀個一官半職,讓你后半生有個依kao……。”
“大人將我留在營中,與昔日伙伴早晚見面,對我這個廢人來說,已是極大的厚待,那些個鳥一官半職,我還不稀罕那!奶奶的,算帳寫字的,老子沒那個耐性!”粗口一出,馬大元頓時恢復了幾絲神采,“大人常說為國捐軀,馬革裹尸乃大丈夫生平快事,老子雖然賺不到了,但我西涼健兒,幾時活得窩囊過?老子就在營里呆到死,干啥都行!哈哈,老子不行,尚有兒子,奶奶的,大不了親自替他們去收尸!”
李天郎深吸一口氣,一拍馬槽,不禁為這樣地好漢擊節贊嘆。“大元,好男兒!好壯士!肢體雖殘,雄風不減,好!好!只要心在,何愁此生!我已修書封常清封大人,薦你為城傍教練使,專事教習新募兵士,讓他們好好受教于我西涼好男兒!”
“謝大人厚愛,你的好,大元心下省得,但我知己之能,干不了那差使,你就甭費心了,只要在營里給我留口飯便是!不瞞大人講,我等浴血疆場,雖明知封候拜將煞是渺茫,也決死效命,故有感大人情義之因,然更是天理使然。”馬大元咂口酒,慢慢說道,“我等漢民,自漢前便陸續西遷,為尋樂土跋涉萬里而居此。與天斗,與地融,與賊拼,與胡和,真真扎根于此,視安西為養身故土,視蔥嶺為葬身之地。漢興則我興,漢亡則我亡。且不說久遠,那武周時期,四鎮陷于吐蕃,漢民即淪為肉俎,田毀命喪,家破人亡,慘狀不可及;而大唐王師西征,收復國土,驅逐吐蕃惡胡,天威所至,安保漢民安居樂業,意志昂揚。幾起幾落,漢民終悟,大唐之土既為我等之土,大唐之安既為漢民百姓之安,既欲求安,惟kao自己手中刀劍。護衛大唐既為護己之土,護衛天子既為護己之家,此為天理也,我等敢不抽腸濺血,決死陣前么!”
李天郎慨然驚嘆,自己一直患得患失,愁腸百結的心病居然被馬大元三兩語破之。他汗然淋下,羞愧難當,什么皇室貴胄,什么為何而生,為何而戰,原本就是如此簡單!平日總覺得自己智謀機略,才學見識遠在這些戍邊小卒之上,而實際上,自己的苦苦不得解拖的境界,遠比他們疏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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