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積羽是不是不開心啊……小深正在猶豫間,商積羽已上前來,神色好像又恢復正常了,小深幾乎以為剛才是自己的錯覺。
“這個陣法是怎么回事呀,剛才突然失效了。”小深說道,他最關心的就是自己的水,早早就搞清楚了,這離垢河是依靠法陣騰飛在空的。
商積羽搖搖頭,“我方才匆匆安置,還未細看,稍等吧。”此事非同尋常,至少是執事級的人要來察看的。
說罷,商積羽的目光又若有似無地落在了余意身上。
小墨精變大墨精,此時仍緊緊挨著小深,距離近得不知情的旁人看了會很奇怪。想必要不是體型不允許了,它還是想趴小深頭上的。
“你看,這就是之前玄梧子弄的什么新術法,說可以叫人長高,不小心對著余意來了一道,一直沒什么變化,但是剛才突然一下就變大了!”小深見他看著余意,立刻解釋道。
玄梧子啊……
幾次三番,商積羽就是想對這個晚輩沒印象也沒辦法了。
商積羽牽起了小深的手,仿佛不經意地稍稍用力,小深就自然往前走了兩步,和余意拉開了距離,“你自己沒事吧?”
他是最清楚小深修為的人,只怕小深為了托住離垢河靈力枯竭。當然,從外表上看,小深比他想的要輕松多了。
“我能有什么事……嗯,還行。”小深保留地說道。
此時他已看到幾名修者御劍而來,其中正有謝枯榮。
整個羽陵宗好似都沸騰了。
離垢河離塵繞山已經數千載,從未出現過這樣忽然下墜的情況。何況今日河上還有上百名新入宗的弟子,幸好被小深一個不漏撿起來了——碬磨院的管事現在還在擦冷汗呢,這都是他負責照顧的。
親眼目睹離垢河下墜的,也有不少人。繼商積羽之后,不但宗主現身,又陸續來了許多關心的門人。
余意寸步不離地跟在小深身后,羽陵宗人人都在玉關看過余照祖師的石像,怎會不知道他長什么樣,更知道那獨一無二的負劍墨精。
此時看到一個這么大的水墨版余照祖師,全都驚駭莫名,差點顧不上離垢河的事。
要不是余照祖師神魂俱滅,他們都要懷疑這是余照顯靈了。
“這……這是……”連謝枯榮也“嘶”了一聲,端詳道,“墨精?怎會這樣大了!”
小深又給他重復了一遍玄梧子的所作所為,指著余意,“喏,就變這樣了。”
余意還是保持著老脾氣,誰也不理,見小深指著自己,還伸手去握他的手指,擺弄起來。小深把手扯出來,他又去摸小深的發梢,自得其樂。
似乎拔劍時的余意,最肖似余照,現在這樣,反倒像是撒嬌了,雖然誰也不知道那位余照祖師有沒有同人撒嬌的癖好……
“這樣啊……”謝枯榮多看了余意幾眼,雖沒得說什么,其實心中總覺得別扭,畢竟余照是人人景仰的前輩。
幸好余意是黑色的,否則他肯定更別扭得難受,看到和余照祖師一模一樣,連氣質都有幾分類似的墨精癡癡纏著小深。
在大家的想象中,和流傳下來的故事里,余照祖師,那可都是劍意崢嶸的劍仙形象。
謝枯榮還琢磨了一下,想解開這術法,但玄梧子也算是有點本事了,這術法自有獨到之處,玄梧子自己實力不夠,但施術之時,是借了天時與卦象,所以若非施術人,不符合天時,也很難強行解開。
待謝枯榮親自察看過了陣法,眉頭皺得更緊了:“……離垢河的陣法并無任何問題!”
小深作為親歷者,而且是第一個發覺,托住河水的人,理所當然站出來敘述了一下經過。
“我以為是陣法日久天長,出了什么問題,河水陡然傾瀉下來。”小深說完又懷疑道,“你說,要不是陣法,難道是誰用術法導致的嗎?”
羽陵宗是有規矩的地方。羽陵宗弟子就是要練習水法,也有相應的地方,不是失心瘋了,怎么會用離垢河來練習。小深的懷疑并不成立。
在場之人,都不相信巧合。
就連最不諳人世的小深,都覺得不對呢,何況其他人。
只是一時之間,實在查驗不出究竟。
“我會調遣弟子暫時日夜守著離垢河,以免再出事故。此事還需細細探查,諸位都先散了吧。”謝枯榮不動聲色,吩咐巡照等執事調查,又關切了一下那些新入宗的弟子,有些擔心他們。
這一個個的,入門才多少天,別說飛,連攖寧境都還沒入。
進來后被宣傳這離垢河是金光閃閃的方寸祖師所設,本是萬分景仰信任,正是興趣最濃,以泛舟河上為樂的新人時期。
突然從河上掉下去,就是被接住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留下陰影,往最壞處想,不會給入攖寧境造成什么困難吧……
這一屆新弟子,還真是狀況百出啊!
新入門的弟子的確是被嚇得特別慘,能進羽陵宗,多少是知書達理的。此時還紛紛給小深行禮,感謝這位在管事口中很難搞的主翰,對他的印象簡直不能更好了。
方才在他們最恐懼的時候,正是主翰最先出手,一朵仙云救了大家,更力挽長河,風采令人傾慕。
眾人俱是十分誠懇,剛入門時性命攸關的際遇,帶給大家深刻的印象。
小深雖然是隨手一撈,和撈海鮮差不多,根本沒多想,但是撈完才發現好像也暗合撿新娘的規矩。所以從龍族風俗來說,只要他想,這些全都可以算作他的新娘了……
有點多嘛。小深想著,臉頰又是微微一紅。
這些新弟子今日前都不認識小深,也不知道小深到底什么修為,但小深展現出來的,和管事、其他人含糊形容的完全不同。
他善良,有實力,救了大家,竟然還會紅臉,深碧色的眼睛像深潭一樣吸引人,眼神濕漉漉的,真是可愛得要人命了……
無論男女,都有種春水在心頭淌過的感覺。
不過小深想到商積羽還站在自己身后,一下又清醒了,從胡思亂想中抽離。
在他心目中,商積羽比這些人地位還是高許多的,立刻又一本正經起來,“不客氣,再見。”
少年故作正色,倒更有反差之可愛了,叫人蠢蠢欲動。
連那些圍觀的修者,也不由得暗想,除了文盲外,真是樣樣好啊。對了,還有霸道。哦,還有能打。再有就是不講理……
越是修為高的修者,感應得自然越廣。玄梧子就來慢了一步,才剛到,發覺宗主都散了。沒熱鬧看了,反倒渾身發寒得厲害。
玄梧子循著目光四下一看,不難,一下就發現讓自己顫抖的是師叔祖。
不知為何,師叔祖看過來的眼神不友善,很不友善……玄梧子絞盡腦汁地想,我做錯了什么嗎,還是小深哥講我壞話了,否則師叔祖為什么這樣看我。
小深本就想找玄梧子,一瞧見他來,就把人給揪住了,“你看你把余意弄成這樣了!”
玄梧子先前瞧見一黑糊糊的人形在小深身邊,還沒反應過來是墨精呢,琢磨什么東西啊,猝然看到墨精的臉,方才認了出來,也是很吃驚,又忍不住樂,“這么高大?!”
這可就是他夢寐以求的身材了,原來還不足一只手那么大,現在比他和主翰還高出一個半頭,雖是水墨黑色,但一頭白發與瑩亮眼眸襯得黑色也多了些意思,背著劍的模樣,縱是異族,也很是俊美瀟灑。到底是余照祖師文氣劍意所化,書劍風流,莫過如此。
可惜術法看來還是不穩定,把個墨精變大這么多,不是他的本意。果然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在人身上實施,不然變得好也就算了,他要是長得像鴻濛殿那么高大怎么辦……
“會解除這術法么?”商積羽忽而插問道,打斷了玄梧子的思考,他神情冷冷淡淡,也看不出到底關心的是什么。
玄梧子剛才就被他嚇慘了,冷不丁被師叔祖這么一“考較”,十分緊張,“呃,呃,回稟師叔祖,因為我也是才弄出來,還沒完善好,我,其實就是,可以說還不會解……”
商積羽:“……”
玄梧子看師叔祖臉色似乎更為不好看,說話牙關都開始打顫了,“我,我怕單純地逆行法術,萬一出了錯,它小到和蚊子一樣大可怎么辦……對了,現在這個樣子,它有沒有什么影響?”
玄梧子這么小心一問,小深也去問余意:“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看你飛的也正常,都能使劍,那還識字嗎?”
可別身體變大,智慧被稀釋了,那墨精就稱不上墨精了,土特產的最大特點都沒了。
余意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雖然變大了,它還是不會說話,這也是它與真人的極大區別之一。
“那倒也不是很急吧,這樣豈不是還更方便給主翰干活,看這身板……”玄梧子剛說一句,就見師叔祖若有似無地冷冷掃來,渾身一寒,毛骨悚然的。
玄梧子也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本能低眉順眼地道,“我會加緊研究透這個法術的!”
小深很嫌棄地看他一眼,捏著鼻子道:“要找書就進去找吧。”
玄梧子一喜,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個術法沒研究錯,這不就又獲得借書資格了么,“是,是!多謝主翰,多謝小深哥!”
余意像個侍衛一般,緊跟著小深回到碧嶠峰。
小深忙活了起來,對余意說:“你這樣大,都不好待在我頭上和兜里了,你晚上如果不想回書林,就睡在我的房間里好不好?”
余意搖了搖頭,甚至上前一步,抱著小深的胳膊,張了張嘴,卻只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細碎聲響發出,就和細微的書冊翻頁聲一般。
“那不行,沒有地方給你待啦!你坐下!”小深一說,余意也就坐下了,背著劍,兩手放在膝上。
“你就乖乖待在這里等我嗷,自己看書。”小深說罷,立刻出門,去商積羽那里了。
商積羽正盤膝坐在榻上,白衣逶迤堆雪一般,闔著眼,唯有嘴唇是一抹淡紅色,坐得腰背挺直似劍,風姿如畫。
小深熟門熟路地爬上去,坐在他懷里。
他閉著眼睛,無意地道:“我覺得你今天有些不開心……”
商積羽緩緩睜開眼,垂眸看著小深,撫了撫發頂,“是嗎?”
“我覺得。”小深強調道。
少年太坦率了,商積羽淡淡一笑,甚至覺得自己是否過于計較了,幾乎失態。
那不過是一個墨精,長得像余照又如何,以小深的性情,必然也沒多想。小深也說過的,余照本尊,至多也不過像他罷了。
小深也睜開眼,正要說話,卻看到窗外有道人影,“咦?”
商積羽一瞇眼,心念一動窗子打開了半邊。開了窗,人影還是人影……不對只是太黑了,幸好頭發與眼睫還能讓人看得分明,余意呆立在外,一見窗子打開,他就立刻往里頭爬……
“余意!”小深叫了一聲,赤著足跳下床。
余意開開心心來抓小深的手,小深還未上前,已被商積羽一把拉回懷中緊緊摁住,力道大得讓小深想起他們第一次在鴻濛殿遇見,甚至比那還要用力。
商積羽的臉色也冷了下來,劍氣一掃,余意被迫駐足,飛揚起的發絲掠過劍尖,被削斷幾縷,落在地上,無根無源,便成了墨漬。
余意眼睫一眨,直直盯著商積羽。
它的手指握緊了背后的劍,眼神有一瞬變得鋒利。
商積羽能感覺到另一個自己在心底笑得難以遏制,十分有趣地對他說:這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不,還是應該說,我們不愧是同一個人?
商積羽能感受到對方的幸災樂禍,這是非常簡單的快樂,畢竟這段時間以來,‘他’才是嫉妒的那一個。而他只是在第一次伸了伸手,從此小深就會自動盤上來了。
縱然雙面,亦是一人。
商積羽低下眼,他明知那只是一個墨精,卻無法忍受少年離開他,向別人走去,從身到心都十分抗拒,并非只是因為體內潮涌般的靈力。
余意站在原地,也很是委屈。瑩亮的眼眸盯著小深,但被劍氣所逼,不得上前,它原本是想拔劍的,可是小深卻在它對面,所以最后它也只是伸出一只手來。
小深卻不解地看著商積羽,“你到底是哪一個呀。”
他覺得自己確信沒認錯,但這個商積羽可不會彈飛墨精。而且另一個不是也答應過,只要碰碰手,就不再彈余意了么。那現在這個對余意不友好的到底是誰。
商積羽也不知說什么,難以啟齒,只好把小深環緊了,轉過臉,低聲道:“別走。”
低低的嗤笑聲在心底響起,很是嘲諷。
“我沒有走!”小深大聲道,很快又擔心,“嗯……你是不是不舒服。”商積羽經常這樣抓住他,只有貼著他時,才會放松的樣子。
商積羽不答。
小深對余意道:“你還是出去吧,都說讓你在我的房間待著啦。”
余意茫然而又委屈地看著小深,它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錯,它只是像往常一樣跟著小深而已,為什么要趕他出去呀。
小深被這眼神一看,語氣也沒那么理所當然了,硬著頭皮道:“你都長大這么多了,要學會獨立。”
余意:“……”
更委屈了。
又不是它想長大的。
余意伸出來的手慢慢縮了回去,一步三回頭地看小深,白色的長發在月光下更是銀白發亮,淺瑩瑩的眼睛中光芒卻黯淡下來,在小深堅定的目光下又爬出了窗外。
但是它也不愿意回小深的房間,于是抱著劍,坐在了柱子下面。
夜里,商積羽把小深抱得更緊了。
……
次日,小深起來后,徐步走出房門,見到一團黑影所在廊柱下,原來是余意。
它懷中抱著劍席地而坐,一手還隨時握在劍身,額頭也抵著劍,要不是那一頭白發,黑黢黢的它幾乎就和廊柱的影子融為一體了。
“你怎么坐在這兒。”小深這才發現它其實一夜未走,急道,“不是叫你回去待著么……”
怎么像沒爹娘的小蝌蚪似的,可憐兮兮待在外頭。
余意見到小深,立刻站了起來,往他身邊擠。
墨精又無需睡眠,它也不想待在那空無一人的房間,要是這樣,還不如去書林了。
小深無語,發覺和余意說不通,它那隱隱委屈的臉又讓小深怪心虛的,疑心是不是自己太過分了,虐待墨精。
他也想和往常一樣伸手戳戳它的臉頰,又發覺余意現在可高大了太多,手抬到一半就有些猶豫了。
余意見狀,連忙俯身,用臉頰蹭了蹭小深的手指。
這也是余意做慣了的動作,可一個小墨人兒這么做是可愛,大墨人兒這樣做,就有說不出的曖昧之感了。
商積羽才走至敞開的門口,就看到了這一幕,仿佛想到了什么,抱臂嗤笑,像是和人說又像是對自己說地喃喃道:“果然不該答應再也不彈這玩意兒了……”
他可不會像“他”,口是心非,光風霽月下明明和他是一般的。
只是很可惜,他答應過小深,不能對這長著一張討人厭臉的墨精再動手。真是失策,他也沒想到這玩意兒還更討人厭……
商積羽的冷嘲熱諷讓墨精很是敏銳,而且似乎察覺到了他細微的轉變,迅速直腰按劍,露出了防備的神色。
大約也是長期被彈飛產生的下意識反應。
“別怕。”小深倒對商積羽還有那么點信任,而且商積羽的話其實也恰恰說明了他這會兒不會對墨精出手,“小氣鬼,后悔也來不及了。”
“小氣的不是‘他’么——”商積羽笑意更濃了。
是他拖著你“爭寵”,才讓你把余意趕出去呀。
“我才不和你說。”小深拉著余意的手就往外跑。
商積羽遙遙看著余意寸步不離,不止手,恨不得全身都貼在小深身上,目光也冷了下去……真是礙眼。
他旋即想到什么,懶懶地低聲道:“不如,讓給我一半夜晚的時間吧,我來想辦法,讓它沒法再出現。”
沉默。
商積羽哼笑,“真該讓他看看你真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