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爺子就像大多數早年辛勞及至年老艱苦創下家業的人一樣,因為他的勤懇和成功,而受到旁人的尊敬。他以及他的家庭,在這個村莊因為財富和勤勞名聲,自然而然獲得重要的地位。
200兩銀子固然多,但一生節儉的周老爺子卻認為以自家蒸蒸日上的勢頭,要賺回這一筆銀子,也不過是四五年的事情,但是恰當的揚名的機會,卻不是想就有的。家中年輕人經歷過的人事不多,他們不知道,當一個家庭顯示財富和仁慈,它就有可能越走勢頭越高。這個高度,在他的想望中,不但是小孫子的科舉路走得順遂,還意味著他的后代有一天做了周氏家族的族長,甚至周家村的村長。也許在他或者他兒子的有生之年這個家庭還攀爬不到,但事情做下來了,隨著名望宣揚,隨著小孫子的功名及家庭的地位互為助益,一切就會水到渠成。
只是他雖然家看得遠,愿意投資,但他這個大家長卻不能完全罔顧家庭成員的意愿。他心里惱怒,覺得小輩們都目光短淺。但當一個人恐懼的是衣食不能飽足,他的反抗就是劇烈的。因此爭吵后周老爺子幾經思量,決定目前來說家庭和諧還是最重要,只要這個家不散,孩子們年紀大一點,眼界開闊了,自然能逐漸領會他的用意。
只是心里雖然有了決定,但他近年來受人尊敬,讓他把自己的承諾,尤其是對一村之長的承諾當面收回,也讓他頗為躊躇和難堪。
這一日他如往常一樣坐在天井里的搖椅上曬太陽,思量著晚上找村長如何措辭。這時發生了一件周南生和唐荷已經預料到的事:老爺子要被趕鴨子上架了。
老爺子隱約聽到鑼鼓聲漸行漸近。開始他不以為意。鄉間傳統,過年時總少不了喜慶的鑼鼓。雖然奇怪今年鑼鼓敲起得略早,他也只當村里的后生精力無處發泄,早早就湊上熱鬧了。不想鑼鼓聲越來越近,最后竟似落在自家院中,同時還有人聲喧鬧。
老爺子奇怪,撐著拐杖站起,正待看個明白,重孫孫土豆娃像顆彈丸子一樣沖進來,沖他喊道:“太爺爺,村長太爺在咱家敲鼓!”
老爺子聽得糊涂,門外同時傳來幾聲朗笑,“土豆娃,村長太爺這一把老骨頭,可敲不起鼓嘍。”
村長周五爺進了門向周老爺子作揖,“老哥,今日我來跟你說一個好消息,縣太爺聽聞老哥捐贈大筆路銀,連聲夸贊,他老人家特意叮囑,修路事關鄉民便利,宜盡早進行,故著人選了個最近的黃道吉日,兩日后就開工。老哥慷慨捐銀,不但官府嘉許,村民也是交聲稱贊,這不,咱村里的后生,抬出了過年的鑼鼓,來給老哥拜謝來了。”
饒是周老爺子久經人事,聽了村長的話,也不禁愣住了。那一日他明明說的是“咱家為修路捐銀,二百兩嘛也拿得出,只是二百兩不是小數,你容我再想想,過兩日再給你準話。”
不想村長轉過身就當他許了準話,還宣揚了出去。如今老爺子也來不及想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了。他臉上僵著笑容,被村長扶著出了院子,院子里鑼鼓聲及人聲見了他更是高急。村長揚揚手,把院子擠得水泄不通的村民漸漸安靜下來。
“鄉民們,叔珍老哥深明大義,為咱修路捐贈大筆銀子,二百兩!”
村民歡喜聲和鑼鼓聲頓起。
村長又揚揚手,道:“咱吃水不忘挖井人,各位鄉親,跟咱老哥鄭重道聲謝吧!”
“老爺子了不得!”村民喧嘩,年輕后生賣力地敲鑼打鼓。
情勢騎虎難下。無論有多少為難,周老爺子自覺此時絕不能再說不捐銀的話。于是他只能順勢說了幾句“早年蒙受眾位鄉親幫襯,老周家近年略有出息,自然要回報鄉里”之類的話。
他看一旁村長及村民的架勢,顯然是不看到捐銀不罷休,只好交代一旁僵笑呆站著的徐氏及楊氏,“你們隨我去把銀子抬出來。”
早在村民涌進院子,徐氏等人便呆住了。家里壯男丁都出外干活,周北生也出門拜訪早年學堂的先生,家里三個女人何曾預見過這樣的情形,更談不上應付。徐氏因為早上與公爹談過話,知道他有意退捐,但村民架勢一出,她也明白估計反悔是不可能了,因此面上還維持鎮定笑意。
楊氏卻完全僵住了。此前她在收貨秤貨,忙得只好把小女兒給婆婆管,村人一來,她以為能留住的銀子立馬長著翅膀飛了,她心里又急又恨,只是雖然萬般不情愿,她也曉得這不是鬧騰的場合。
老爺子發話后自顧走回堂廳,徐氏看一眼烏壓壓的村民,把懷中的孫女遞給一旁的四兒媳婦呂氏,又催促大兒媳婦,“走吧。”
楊氏只得面目表情地尾隨。
呂氏笨拙地抱著小侄女,小娃娃在她懷里一掙一掙的,不時伸手抓她的臉和頭發,她沒有這種經驗,于是手足無措,不過也正因為此,讓她不用正面獨自面對村民的尷尬和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