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楷問出了心中的疑惑,興遠伯陸治通擦拭著擺在書桌上的奇石,又在陸楷話音落地之后,慢慢收回了手。
他這才抬起頭來看向陸楷。
看向這個與他不論長相、性子、還是做派,都不那么相同的兒子。
陸治通開了口。
“你真想知道?”
“是,兒子想知道父親為什么讓人去查魏家。”
陸治通點了點頭。
“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們父子也該坦誠布公地說上幾句話了。”
他指了一旁的繡墩讓陸楷坐了,沒有再繞圈子,直接道,“你也當曉得那魏家不過是個假名頭,那兄弟也不是兄弟而是兄妹,他們都姓計,是蘇州城園林世家計家的人......”
陸治通和計青柏是認識的。
當年兩人都沒有聲名鵲起的時候,曾因為相石偶遇。
兩人在奇石一道頗有些共同的追求,做個同好友人還是可以的。
但后來陸治通繼承了爵位,而計青柏也挑起了家主的重擔,兩人便沒再見過面了。
“我那時候想,這個人興許就有緣再見了。但沒想到那件事情,竟然是他出賣了我......”
陸治通說到這里頓了一下。
他看向了陸楷,“我知道你一直都怪我偏寵你大哥,可是你也當曉得他的委屈,我同你大哥的生母陳氏,早就相識在前,我娶她也是明媒正娶,你大哥是我和陳氏的兒子,說起來,若是不來伯府,他也是我的嫡子。”
陸治通說到這里笑了一聲。
“我曉得你娘肯定不是這樣跟你說的,可你想,若是娘和你外公不把這件事情鬧出來,你們不都相安無事嗎?我會給你大哥另外安排身份,他坐著尋常人家的嫡子也自在快活的很,不像現在,只能生生做一個庶子,他難道不憋屈嗎?你也一眼,你若是不知道他的存在,你就是伯府唯一的兒子,唯一的繼承人,這樣不好嗎?”
陸治通說這話的時候,陸楷的目光落在了那書桌上的奇石上面。
那奇石紋路驚奇,曲折迷離,陸楷看著如同進了幻境一般,迷幻到沒有人相信那是真的。
他沒有回應自己父親陸治通的論,他只是木然問。
“但這和計青柏和計家,又有什么關系?”
陸治通聞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
他素來不怎么喜歡陸楷,因為他看得明白,陸楷心思敞亮,自己那些事情,若是說給他,他必然要目露鄙夷。
不過眼下并沒有,陸治通略略有些意外,他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他回答陸楷,“這事怎么能和計家沒關系呢?你外公能找到陳氏和你大哥,全拜計青柏所賜。你說,這和他沒關系嗎?”
陸楷訝然,“計青柏?怎么可能?”
陸治通說,“你不必驚訝,那計青柏與你外祖父乃是忘年之交,他無意間發現了我在外面的那個家,當即便來勸我,不要做這等事情,我請他保密,可他道好,當面答應了我,轉頭,就告訴了你外祖父。這才有了后面你娘鬧出來的事情,你說,我恨不恨他?”
他說得稀松平常,陸楷心中卻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計家的事情,他后來專門查過。
瑞王突然病逝之后,計家便被人告發與南夷勾結,連書信都被翻了出來,計青柏和連個大兒子全被關進了牢獄。
陸楷通過私下里的調查知道,計家父子三人在牢中遭受了毒打,他們沒有承認和南夷勾結,竟然就被活活地打死......
接著計家被抄了個底朝天,說是暗藏皇家地道圖,計家傷了許多人,計獲帶著計英拼了命地逃了,被劈傷了臉,而計英到底被抓獲,這才買進了白家。
陸楷腦中關于計家的事情,飛快地閃過。
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血腥的場景。
而坐在他眼前面目平和的父親,竟然是禍害計家的背后之人。
陸楷心中翻江倒海。
他禁不住又跟自己的父親確認了一遍。
“是你告發了計家?也是你給栽贓他們和南夷勾結是嗎?”
陸治通目露尋常目色,但在這尋常之中,暗含譏諷。
“不是我又是誰呢?反正厲王要那瑞王的人出氣,瑞王死了護不住計家,我可不就得趁機拉他們一把嗎?計青柏害的我們家過得如此糾結,他自己又怎么能舒舒服服地做造園名家呢?我討好了厲王,又打壓了計家,一舉兩得。只可惜到底讓計家老三給跑了,這些年我派人追殺他無果,沒想到他竟然又跟瑞平郡王勾結在了一起,弄了個假身份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說著,搖了搖頭,“野火燒不盡,吹風吹又生,留下計青柏的兒子可不是好事,做事不能給自己留下隱患。”
幽幽地帶著殺氣的話,每一個字都落到了陸楷的耳中。
“所以,父親要把計英也殺了嗎?”
陸治通點了點頭,“那計家女委實有些本事,竟然從白家到了宋家,又從宋家逃了扮成男人活著,還頗有些天分,做了那名聲大振的造園師......所以這計家女還有計家女生的孩子,都一并滅了的好。”
陸治通話音剛落,陸楷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不可!”
“不可?”陸治通看著自己的兒子,“不殺了他們,他們很快就會知道是我害了計家,他們不想殺了我嗎?或者你能勸說他們不要殺了你父親?計家和我,你總得選一個。”
陸楷臉上血色褪去。
陸治通幽幽嘆了口氣,他說算了。
“你是個心軟的性子,還是讓為父替你做決斷吧......來人,把世子帶下去,關起來,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放他出來。”
陸楷渾身僵住,可他也想到了。
知道了這么多事情,父親怎么可能不把他關起來呢。
若他不是這父親的兒子,不是這伯府的世子,也許已經被滅了口......
......
陸楷被關起來了,他想了很多事情。
想到了母親讓他娶葵陽縣主的時候,父親的極力反對。
葵陽縣主可是瑞平郡王的幺女,掌上明珠一般的人,陸楷本不想娶妻,也順著父親的意思,那時候,父親對他頗有些贊賞。
可母親不知怎么把這樁親事告知了宮中,宮里貴人給了賞賜,那就相當于賜婚一樣。
陸楷不得不去了葵陽縣主,連他父親也無話可說了。
可他實在想不到,葵陽身子一向很好,卻在生產那天突然難產,
小弦留了下來,葵陽卻死了。
陸楷當時難過的要命,沒有細細去想此事。
此刻,他被關在自己的院中,再回想,卻覺得渾身發冷。
聽到他那父親的意思,明擺是為厲王做事,但他卻娶了厲王的對頭瑞平郡王的女兒。
以厲王的性子,怎么可能再放心用興遠伯家的人,除非,葵陽死掉......
陸楷抱緊了自己的臂膀,明明是暑熱的天氣,可他冷地要命。
他是埋怨陸治通作為父親偏心偏寵,可他太天真了,他根本就不知道陸治通到底是什么人。
而陸梁說地太對了。
他這個世子,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現在知道了,對于葵陽已經晚了,那么對于計家,對于計英呢?
陸楷猛然站了起來。
他挺直了脊背,看向了窗外幾息,然后換了一身融進夜色中的夜行衣,悄沒聲地出了門去。
魏家小院外。
有人滿身濃重的酒氣,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魏家院外的巷子里。
小廝黃普滿臉愁容地拉著那人。
“二爺,您要進魏家嗎?”
宋遠洲卻在這話里連忙往后退了兩步,退到了一旁的樹后。
他滿臉的小心翼翼,用極輕的聲音說著。
“怎么可能呢?她不要我了,我怎么敢靠近她、打擾她?我不過是來看看她院外的石階罷了。”
黃普在這話中鼻頭一酸。
“二爺別這么說,姑娘說不定就原諒二爺了,二爺不是說再也不會勉強姑娘了嗎?姑娘能看出二爺的心意的......”
宋遠洲搖著頭打斷了他。
魏家門前的氣死風燈,只露出微弱的光亮到了宋遠洲身前。
宋遠洲伸手想去接住那光亮,可燈籠被風吹起,光亮也從他手中流走了。
他說不會了。
“英英喜歡別人了。從前她喜歡我的時候,我不敢回應,后來又因為我的蠢笨,讓她失望讓她傷心了,再后來,我做得錯事更多了,她的心徹底冷了......你以為五年過去,我還有機會嗎?可是一切太晚了,她心里有了別人,他們要成親了......我以后不會再打擾她了,我只會靜靜地在一旁看著她和陸楷,兩人好好地快樂地在一起......”
黃普要聽不下去,抓了恍恍惚惚的宋遠洲的衣袖。
“二爺......”
黃普要說什么,卻見宋遠洲突然比了噤聲的手勢。
主仆兩人都向魏家門前看了過去。
有人穿著一身黑衣突然打馬到來。
那人下馬的腳步略有些猶豫,好像在猶豫著怎么進門說話一般。
門前的氣死風燈的光亮打在他臉上,宋遠洲這才看到了他的樣貌。
陸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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