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連的第六百個始終沒對六百這個數有什么特殊感情,因為他的記憶早被三千個占滿,占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個死人。可我不得不說我很喜歡他們,非常喜歡他們。以后屬于他們。
我的鋪蓋挎在肩上,拿著一個油紙包。走到一個池塘邊,警惕性高一點的人一定會把我當作特務或者是賊。我壓低了嗓子高高地叫:“狗肉!狗肉!”狗肉從草棵子里鉆了出來,臟不拉唧瘦骨嶙峋,傷痕累累,唉,這條野狗。
我把油紙包里的熟肉喂給它,它狼吞虎咽時,我從鋪蓋卷里掏出我的潔具,就著塘水給它洗澡。狗肉不大高興,它不喜歡被人這樣洗。我邊洗邊說:“狗肉。好狗肉,要回家啦。回家得干凈點。嗯,都完了,完事啦,我們要回家啦。”
我和狗肉,一個瘸的人,一條瘸的狗。我們行走在蒼原之上,我們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樣,我們一直走到我們周圍的世界從滄海變成了桑田,從平原變成了滇邊永遠連綿的山巔。
我還在巷子里,便聽見我父親的嘈雜,“走一隊,又來一隊!偌大的中國,還放不放得下一張安靜的書桌?!”
我走出了巷子,就瞧見我父親,在對著一隊和我穿同樣衣服但是還有領章的人們吵吵。我母親一臉難堪地企圖把他拉回去。我的父親看見了我,愣一下,老臉居然發紅,一聲沒吭就回了院子。
我母親站在那里,看著我。愣著,啞著,我們家人習慣壓抑自己的本性。她最終還是顛顛地迎了過來時,居然在扯剛才的瑣事,“你爹自己追出來吵的,人家睡在大街上。又沒惹他”
“媽。了兒回來了。”我說,然后跪下。
狗肉在旁邊嗅著我媽。那些和我穿一樣服裝的家伙竊竊私語地離去,他們一定在說封建殘余,但是管他呢?我這輩子從沒跪得這么心甘情愿過。
我把書桌搬到了院子里,擦擦洗洗,這事做起來很費勁,因為只有我一個人。
我把洗干凈的桌子拖進來,放進這間已經被我收拾得窗明幾凈的房間,還是很累,還是只我一個人。狗肉在旁邊出出入入,它倒是有心,可這事它幫不上忙。
我放好了桌子,擦了擦汗,便隔著屋子叫喚:“爹,桌子放好啦!”我爸沒回應。管他呢。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去打掃這個曾經居于迷龍,現在屬于我的家。
我擦著那張已經很久沒有人睡過的大床,它大到要擦到中間那部分時我都得趴在上邊,我只好趴在上邊,然后一聲巨響,床塌了。
我哈哈大笑,它得修第四次了。我說迷龍帶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話,是不對的。他又沒掠走我們的記憶。入夜,總算把一切都搞定了,我弄了盆水,點了小燈,關上了門,在屋里給自己擦澡。我已經很臟了,真的很臟,倒是早已經習慣這種臟了,但往后的日子最好不要習慣。
我忽然覺得背上發毛,我轉過身。我父親不知道什么進來的,伸著一只手,看得出來他是試圖觸摸我身上的傷口,肩頭的腰間的腹部的腿上地,我身上可真是琳瑯滿目,他還是頭遭見到。
這我可受不了,我拿著澡布遮著下身,盡量把自己縮成一團。“爹?”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
我父親仍然伸手過來,碰了碰我肩上的傷口,那來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門下的窺探。我父親輕成了那樣,恐怕他當那個傷口是剛打出來的。
然后他悄沒聲地出去了,開了門出去,再輕輕帶上房門,帶房門時我看見他揩掉他的眼淚。
家父不久就去世了,直到去世也再沒說放不下書桌。我為父親地遺體洗梳整理,家母說他這輩子也沒這么慈和過。
我的父親安靜地躺在床上,他終于安靜了下來,他那顆一生都在浮躁與狂暴中跳動的心臟,確實像我母親說的,我父親從沒這樣慈和過,他甚至在微笑,但那并不是我收拾出來的功勞,是他最后終于學會了微笑。
我很平靜,我媽也很平靜,生關死劫,這數年看了多少?
我問我母親:“媽,我以前問過爹一句話。我問他有沒有為我驕傲。”
我的母親看著我的父親,我知道,平靜歸平靜,她的心靈和生命也隨著那個廝守一生的人去了。我母親說:“去打仗之前問的吧?你剛走他就說了。仗打完了我們才知道你去了打仗。”
“爹怎么說?”
“你爹說,每時每刻。”我輕輕親吻了父親寧靜的額頭。我走了出去,拿起了掃帚,地上又有了落葉,我彎下腰開始掃地。
我直起了腰,我的手和我的臉像南天門之上的樹皮,我已入耄耋,我已經九十歲了。我直起來腰,我看著遠處云霧繚繞的南天門。
我再沒跟人說起,但我一直像我的團長那樣想著,山巔上繚繞不散的云霧是三千人的靈魂。
地掃完了,我拿起菜籃,零錢用塑料袋裝著,我身體還好,雖瘸卻也用不上拐杖,只是老家伙的動作總是很慢。這院子就是迷龍跟他老婆和他們家的小崽子以前住的房子,現在住滿了人,我的孫子在曾經是迷龍住的房間窗口拿小野果子扔我,我撿了起來假裝咬了一口,然后做出一張酸掉了牙的老臉,只是我已經沒牙可掉,他笑得很開心。
我九十了,掃完地我就得去買菜,這個點才能買到便宜菜。家母早已與家父在地下團聚,狗肉也在它十四歲那年走了,后來我有了一個家,我有了工作,后來我退了休,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又有了孩子,這樣很好,老頭子就是看著小孩子高興。
嘮叨完了我就得去買菜。我去買菜。我蹲在橋頭的那些菜擔子邊,挑著小菜。沒哪個菜販子會喜歡這樣一種挑選法的,他們嘮嘮叨叨地說,我就裝作沒有聽見。
要過橋才能買到便宜菜。我過了橋,橋是虞嘯卿最早蓋的,后來翻蓋了。我討著價,還著價,我看見南天門,想不想看見它我都得看見南天門。
剛下的菜很新鮮,我得回家,得趁新鮮讓它們進鍋里。我起身,我走人,今天又有小小的勝利,我買到了又新鮮又便宜的蔬菜。
一輛車堵在橋頭,司機在鳴著喇叭,車很引人注目,因為它半個車廂里堆滿了花圈,空著的半個車廂有一張椅子和一個老頭,還有兩個被迫陪他坐車廂的陪同。我抬起頭,看見一百歲的虞嘯卿。他還是那樣,一百歲了還是那么有身份。我不曉得他從哪里來的,但就那些陪同看起來,他蠻有身份。
每一個花圈上都寫了名字,最大也離他最近的一個,寫著我那團長的名字,旁邊貼了兩條:我一生愧對的摯友,我必須面對的摯友。
我低著頭,從他的腳下走過,我聽著他正在那里急切地向他的陪同者發問:“真找不到一個人了嗎?找不到一個我認識的人了嗎?”
我走著,臉上便泛起笑意。我抬起頭,那笑意已經綻開,我盡力讓它抹平,讓它平和。我很想笑,我不想笑,老頭子笑起來不好看。我們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現在我要回家做飯。
于是我與那輛車漸離漸遠,我回家做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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