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精疲力盡,搖搖欲墜地站在那里,看著張立憲和余治像兩個走馬燈一樣地在師部穿梭,問每一個人師座的所在。余治最可笑,每問一個人之前先要說“我是小余”,然后遞名片似地掀開臉上的繃帶,然后問師座在哪,最后再得到鐵定的搖頭。我看得已經打上了呵欠,死啦死啦盡力把自己靠著墻根,否則就早已倒下了一跟我們比他才真正是沒得半分鐘休息。
后來我朦朧地聽見磕絆聲,余治和他幾個小兄弟把一張長椅搬了過來:“團座,坐下睡會。”
立刻便有人喝斥:“怎么把椅子架過道上?!”
余治便掀繃帶亮名片:“我是余治。”
那邊便立刻換了語氣:“小余你怎么搞的?要不要吃的?”
余治老實而不客氣:“吃的,水,蓋的,都拿來。”
我把已經搖搖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了,在南天門上都沒覺得這樣,一身骨頭都要散了一般。我看著張立憲打著晃過來,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還是我累得連眼神都在打晃。
死啦死啦:“說話。”
張立憲:“師座,大概真的去了西岸前沿說天亮才能回來。”
死啦死啦:“那就坐等。”
“等”字脫口,他便立刻睡著了。張立憲摸著椅子坐下,立刻也便死了過去。我仍撐著,困頓地看著他們,沒半分鐘余治便摸過來,暈暈忽忽地掀繃帶亮名片。
余治:“我是余治。”
我悻悻地:“我是孟煩了。”
余治:“哦,錯了。”
然后他歪在張立憲身上立刻就睡著了,我瞧了他們一會,三個襤褸的。狼狽的,像從土里和血泥里挖出來的,就像瞧三具倒不下去的尸體,然后我自己做了第四具尸體。
活人在我們周圍來來去去,就像我們在南天門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們活人的營生。
“都給我活過來!”
還沒睜眼就聽見死啦死啦這樣地大叫,然后我被粗暴地推醒了,我睜開惺忪的眼,他同時在推著張立憲,已經橫在張立憲膝上的余治滾到了地上。
我神智不清地抗議:“剛閉眼兩分鐘!”
死啦死啦:“是整晚上!”于是我看見明顯不過的晨光:“怎么都睡著了?虞嘯卿來過又走了!我王八蛋!”
他使勁抽打著他自己這個王八蛋,我下意識地想抓他的手。
被他甩開了:“追呀!”
于是我們亂哄哄地追在他的身后。
我們抄著近路,我們挑巷子走。我們從斜刺里插出,但晚那么一步,我們瞧著那輛吉普車揚長而去。
死啦死啦:“師座師座師座師座!”
跑沒了。我們喘著大氣追到他身邊,我瘸著,余治拐著,所有人都顛著。
死啦死啦:“追呀!”
于是我們亂哄哄追在他身后。
我們跑的是崎嶇的山野。以便從弓弦抄上弓背,我們在山崗上猛跑猛顛的時候,能看到那輛吉普車的遠影。我們只跑得連腿子帶心帶肺都不當自己的,往常我們就跑吐了,現在連吐的時間都沒有。
我們是天底下最賤地賤人,當虞嘯卿挾全師要員為我們搭出一座橋時,我們給了他生平最大的難堪,現在我們追過整個禪達,吃他汽車的尾煙。
余治一個沒把穩,直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這倒也好,對跑脫力的我們來說這是最好的加速,他正好滾在那輛吉普的必經之道上,累得那車一陣子急剎,否則余治只好真身不辯地被他家師座地駕車輾做兩截。
余治爬起來。確切地說還沒爬起來,是爬跪在地上。我沒瞧見虞嘯卿坐在車上,只瞧見一個慍怒的司機和扶著車載機槍以策安全的護衛。
余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掀繃帶,盡量讓對方看到自己更多的臉:“我余治啊!師座!”
張立憲也是滾下來的,滾到了余治身邊,他倒是站起來的:“師座!”
我和死啦死啦打著出溜滑拿屁股下來。我很不幸地滾到了路溝里。我瞧見車上兩個人很茫然地看著車里。然后虞嘯卿現身車上綁著一副擔架,我們的師座大人就蓋一張毯睡在擔架里。他瞧著我們。有些惱火,但并不莫名其妙就像我原想的一樣,他也許不知道我們在追他的車,但他一定知道這件事情。
他看了看跪著的余治,站著地何書光,正在地上打滾的死啦死啦,和正從溝里爬出來的我。
虞嘯卿:“做什么?我很忙。”
他冷淡得我們只好看著他發呆。
虞嘯卿已經覺得浪費不起這個時間了,他揮了揮手,車發動,他甚至沒下他長了輪子的床。
死啦死啦:“迷龍。”
虞嘯卿:“誰?”
我大叫起來:“你記得他的!你說對著死亡能那樣舞蹈地就是你打心里拜服的戰士!你會忘了一個你從心里拜服的人?我都不會!”
虞嘯卿沒吭聲,臉上浮現出一種介乎稚嫩和老辣之間的迷茫。
張立憲一邊把摔得災情慘重的余治扶起來,一邊看著他的師座:“您記得他才說不記得。”
死啦死啦:“你讓我們在南天門等了三十八天,現在能否給我們三十八分鐘?”
虞嘯卿:“三十八分鐘后我該在西岸和友軍師長碰頭。”但是他從他那張全禪達獨一無二地床上蹁腿下來了:“快說吧。”
死啦死啦:“你確實很忙,日軍頓失天險,我軍長驅直入,竹內聯隊和他那殘兵之后的整個師團等你去攻克。你現在忙得睡覺時都要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所以還要費時間說嗎?你知道的。”
虞嘯卿猶豫了一會:“我知道的。”
死啦死啦:“幫幫他,怎么都行,別讓他死你知道嗎?他是最不該死的人。”
虞嘯卿:“理由。”
死啦死啦:“都是沙場搏命的人,能否就說沙場搏命的調調?”
虞嘯卿:“說。”
死啦死啦:“你派了他一個必死無疑的敢死隊長,他活著回來了。你就不能再給他死。”
虞嘯卿愣了一會,看著路邊的地溝,我倒更覺得他是不想我們看見他的表情。
虞嘯卿:“我很忙。”
死啦死啦:“知道。隔著十米遠都能聞到師座終得大展拳腳的味道。”虞嘯卿瞪他,死啦死啦涎笑,只是笑得絕不那么自然:“我以為已經跟師座混得很開得起玩笑了。”
虞嘯卿:“我會盡快給你個交代。”
張立憲:“多快?師座,已經有幾十個人想把他切碎了零賣,明天就會是幾百個!”
虞嘯卿一邊上車一邊答非所問:“小張,小余,戰事緊得很,我需要用人。”
那意思明白得很。明白到張立憲和余治都愣住了,他們怕已經想過一萬遍怎么對虞嘯卿了。想到現在只好做了泥塑木雕。
死啦死啦:“他們在我這里一點用也沒有。車上還能坐人,他們去了就能派上用場!去呀去呀!”
他倒是踴躍得像個小丑,虞嘯卿蹬在車上看了看我們,我們就像用過的掃帚,但張立憲和余治在猶豫,于是虞嘯卿又一次受到了羞辱。他的神情很復雜,最后他拍了拍他的司機。
我們瞧得見虞嘯卿在車開時熟練地登榻,顯然他將按計劃在路途上補足他的睡眠。
泥塑和木雕動了起來,余治是泥塑,因為他開始哭泣,經過南天門上的歲月后,張立憲倒是能熬了許多,他心不在焉地拍著余治的肩,一邊和我們往回走。
死啦死啦后來又回頭望了望,虞嘯卿地車在前路上已經成了個小小的遠影。死啦死啦有種瞻望前世地惘然,后來他再也沒有回過頭。
張立憲:“你干嘛不告訴他,迷龍殺的是一個臨陣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