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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既然慣他了就慣到底吧,我拿從他們那里抄來的叉子喂了他一塊,然后看著他那個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

    我:“你一直連大便都吃得下的!”

    我把那個罐頭也在旁邊坐了,我在屋頂上躺下來的架勢快把屋頂也砸塌了,我也瞪著山脊之上的云層。

    我:“你爬到這上邊來,是覺得這樣離死去的弟兄近一點嗎?”

    他沒吭氣,我轉頭看了眼,我得承認,他現在的舉動比承認或者否認更讓我氣結,他在看從我家抄來的《金瓶梅》,而且是那種只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

    我:“金瓶梅不是這么看的!”

    他沒吭氣,而我聽見郝老頭在下邊叫我:“煩啦?煩啦?”

    我探出半拉頭。郝獸醫扶著梯子,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可憐巴巴不是因為他想做出可憐樣,而是他最近身上總有種讓人看了就想哭的勁頭,怪兮兮的。

    郝獸醫:“我聽見你在上邊嚷。”

    我:“我有酒,還有肉,郝老頭你要不要吃?”

    郝獸醫:“不要。”

    我詫異到忿恨:“這都被美國大頭針扎了嗎?”

    郝獸醫:“煩啦,就你一個人?”

    我:“就我一個活人。”

    郝獸醫:“你跟我嘮嘮行嗎?”

    我:“那你上來。”

    郝獸醫:“我上得來嗎?勞你瘸步,咱們找個清靜地方。”

    老頭子說著就走開,佝僂而蹣跚,我看了會那個背影。那么伶仃的個背影實在沒法不讓你著了魔似的跟著。我把杯子和罐頭都在死啦死啦跟前放了,把叉子上罐頭上豎插了,我拜了一拜。

    我:“塵歸塵,土歸土,你老早死早投胎,南無阿彌多婆夜那啥的。”

    然后我爬下梯子。跟著郝獸醫。

    我追著那個佝僂地背影,我跟著郝獸醫。

    我:“你要去哪里呀?”

    郝獸醫:“尋個清靜地方。這里哪都是人。”

    我:“鬼門關倒是夠清靜啊!”

    郝獸醫:“年青人,嘴毒要觸忌的。你快呸。呸呸。”

    我:“呀呀呸。小太爺不走啦!”

    我不想走了,我看老頭子走著,在身上摸索著,念叨著。

    郝獸醫:“我那鎖鑰呢?我鎖鑰又尋不見嘞。”

    我:“”

    郝獸醫:“什么鎖鑰?我家里鎖鑰嘞!這回家咋開門嘞?”

    我愣了一下,看了那張一半在現如今,一半在過去的混亂的臉。我攙住了他,或者更該說我摟住了他的肩。以制止他那徒勞的尋找。

    我:“別尋啦。鎖鑰在我這,到家就幫你開門。你老人家現在要休息。”

    郝獸醫:“你這娃娃就不做好事!”

    我:“我是誰?老爺子?”

    郝獸醫:“你娃娃又來耍人,我不認得哪個還不認得你?福娃你個小猴子,不要你去當兵你非去當兵,現在你爹都當了兵啦,你還不回來。”

    我愣了一下。

    我初以為他在占我便宜,但我后來發現沒有人會那樣甜蜜而傷感地占人便宜。于是我相攜相扶著這個腦子燒糊涂了的老頭子,像兒子扶著老子。

    郝老頭子終于找到了他覺得合適的地方,巧得很,就是我上次在那撮了堆土拜對岸死人的地方。郝獸醫張羅著一截樹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椅子。

    郝獸醫:“坐嘞,上座。”

    我:“可不要做了山炮的靶子。”

    郝獸醫:“這地方哪有炮炸過?就是個閑散地嘛。”

    我:“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實多啦。”

    郝獸醫:“請上座。”

    我就坐了。然后被郝獸醫眼光光地看著,我開始后悔來了。我不喜歡被人那么看,我用稀里馬虎回他的目光:“爹,你咋啦?”

    郝獸醫:“啥爹不爹的,你神經呵?”

    我:“您老人家眼里我現在是誰呀?”

    郝獸醫:“孟煩了唄,你個一肚子壞水的小娃娃。”

    我只好苦笑:“老頭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訴我,夢游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會失心瘋?”

    郝獸醫:“我不認得夢游的人。”他搗咕著他的旱煙袋:“抽口?”

    我現在放松了,他明知道我不吸煙的:“有屁快放咱們明白人不用講客氣。”

    郝獸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說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樣對別家老人,像照顧自家孩子一樣對別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賢說的。你娃娃的書都讀到哪里去了?”我就沖他扔砂土,免得他嘮叨沒完,老頭子終于服輸:“好好,說正事,怎么啦?”

    我們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我裝傻,而他堅持。我們互相瞪了很長時間。

    我:“怎么怎么啦?天也沒塌,地也沒陷,怒江也沒倒流。”

    郝獸醫:“你娃娃噯,你眼里大概除了團座就剩傻瓜了吧?我是。我是傻瓜。可我有年頭嘞,我是過來人,我看你們也都是犟人瞎人滑人癡人怪人嘞,你就莫騙我嘞。”

    我:“老也是個精啊。只是缺副老花鏡,看也看不清。”

    郝獸醫:“噯呀,看不清你告訴我嘛,相攜相幫嘛。你以前有話總是跟我說。”

    我不再沖他扔砂土了,我撮著砂土,我犯著猶豫。

    郝獸醫:“會憋出病來。你娃總不能刨個坑對土講。”

    我:“你有空啦?不用管你的傷員啦?”

    郝獸醫:“也不**咧。沒傷員咧。也好也好,那些個槍炮傷怪頭八腦的,搞得我祖宗十八代都被傷兵娃娃罵個臭死。”

    我:“是你治不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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