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噯呀,師座!”
屋子塌了,張立憲也許不帶回頭的,可這兩個字就一定教他正冠正襟地回了頭。于是槍跑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槍托子狠杵在張立憲腰眼子上。張立憲還是不肯彎,趔趄了一下,扶著門框子讓自己穩住了。死啦死啦可不管他的驚怒交集,戳著鼻子罵。
死啦死啦:“我要是你。就拿根管子,從這張鳥嘴通進去。直通到屁眼。看是什么塞住了那一肚子學問,于國于民都用得上。可永遠倒不出來!我是團長,就算是炮灰團,也是一個團長。你是營長,就算是十足親信,也是一個營長!以營對團,全無敬意,忠孝信梯禮義廉恥,掛在嘴上,踩在腳底!這一下只讓你們知道,除了虞嘯卿,世界上還有你們必須敬重的東西!”
張立憲忍著痛,橫著臉,揮揮手:“打。打完我自己去班房。”
但死啦死啦又開始作怪,正冠正襟地挺直了,還是向著張立憲身后的院外:“師座!”
張立憲氣得眉毛都快豎起來了,連氣出來的四川話都叫誰都聽不懂了:“嚯!你個葳貨扯洋盤著癮啦”
但是來自他身后的一腳結結實實地著落上他的屁股,張立憲撞到了迷龍身上,迷龍像我們幾個一樣繃著立正,板著臉把他推開何書光那幫家伙也在做和我們一樣的事情,槍械棍棒板磚瓢盆,各種隨手抓來用于械斗的家伙事落了一地。
虞嘯卿黑著張本來就很黑的臉,一臉黑氣地站在門外。看著他我們也多少理解了精銳們所做的出格事,那完全是出自無能為力的痛楚,當一個永遠挺得鋼槍一樣的人一夜間便黑了眼圈,瘦削出了骨頭。他拿著一把長刀卻沒有任何殺氣,因為那把刀是他拿來做拐杖的,他看起來有點佝僂,整個神態讓我們有一夜白頭的錯覺。
但是虎死不倒架子,那家伙照舊不顧那一院子向他敬禮的人,只管他最介意的人他只盯著死啦死啦。
虞嘯卿:“你是知道我在外邊,還是信嘴胡柴?”
死啦死啦正氣邪氣又都沒啦,只剩下阿諛氣:“師座安好!師座無恙?唉我是說,師座我挺掛念你的師座”
虞嘯卿就嘆了口氣:“果然又是胡柴。我把你想成鬼怪了,還當你看得穿墻。”
他一只手扣上了張立憲的腦袋,張立憲保持著一個敬禮的姿勢,被他輕輕地把腦袋擰了過來,于是張立憲眼淚盈眶地看著他的師座,被盯了兩秒,一行眼淚掉了下來。
虞嘯卿的口氣倒是柔和得很:“哭什么?我要是死了,你要么沖上去,把血流光,要么回家,討個老婆,看舉國淪喪。哭什么?”
張立憲:“是!師座!”于是又是一行。
虞嘯卿在那個后腦勺上輕輕拍了兩記,于是那個從來學他挺得像槍一樣的家伙彎了,低著個腦袋瞪著自己腳尖。虞嘯卿卻又不管他了,他找的是我的團長,從進來找的就是我的團長。
虞嘯卿:“抱歉。”
死啦死啦:“沒事。”
虞嘯卿:“他們跟上我的時候都是小孩子。打得很苦。我跟你一樣窮過。沒東西可以犒勞。無賞即無罰,無賞無罰即無管治。我能給他們的只有嬌縱,于是嬌縱太過。抱歉。”
死啦死啦:“沒事。”
虞嘯卿:“你的部下已經懲治過,我的部下還沒懲治。”他揮了揮手讓隨著他的警衛進來:“全體禁閉。禁食面壁,肚子空了腦子會想得多點。”
張立憲:“師座,您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
虞嘯卿:“明知用人,你們在做什么?”他讓就要拖人的警衛停了:“禁閉暫免,每人去自領十記軍棍。”
張立憲:“他們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我帶的頭。”
虞嘯卿:“你是二十記。”
張立憲:“是。”
料理完他部下的虞嘯卿便看著我們,確切說,看著死啦死啦,在一個很近的距離上大眼對小眼地看著。
虞嘯卿:“你告訴我。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死啦死啦:“沒有。”
虞嘯卿:“有的。我壓根沒說是什么事的辦法,炒雞蛋的辦法?或者治腳氣的辦法?你就回我一個沒有有的。”
死啦死啦:“沒有。”
于是虞嘯卿在他拉著的刀上找了找支點,然后跪了下來。
虞嘯卿:“在這里見上,不是碰巧。五個小時前我想打穿自己腦袋,連槍都被人下了。然后到處找你我從祭旗坡找過來的。”
我們一片死寂,連驚訝都忘掉了。
虞嘯卿一夜煎熬。于是自殺,自殺未遂,于是靈光閃現,然后滿禪達找一個該死不死的人。目高于頂沒削掉他的智慧,我們所在的世界從不缺少人精。
我不再瞪著虞嘯卿了。反正最不可能的事他也做了。我只關注著死啦死啦的后腦勺,我看著那個后腦勺一點一點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來。
死啦死啦:“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墻。我沒有辦法。”
然后他從虞嘯卿身邊走過,他沒有去看虞嘯卿的勇氣。也更不會有扶虞嘯卿起來的勇氣。我們耷拉著頭,用做賊一樣的步履從我們的師座身邊走過。
被我們留在院子里的人們如同凝固。
我們灰溜溜地走過釘子巷,虞嘯卿的小小車隊也灰溜溜地停在外邊。我們看見讓我們非常驚詫的一景:唐基和郝獸醫坐在虞嘯卿座車的后座上,郝老頭兒仰著天,把一顆腦袋在靠背上橫擔,他哭得不像個樣子。唐基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一只手拿著他想給郝老頭用郝老頭卻從沒用過的手絹老郝已經用習慣了衣袖和衣擺,譬如現在。
我:“郝老頭怎么來啦?”
死啦死啦:“送我來的。我讓他等在外邊。”
我們心情都有點低落,我和死啦死啦,我們都不想說話。
迷龍:“個老笨蛋,咋和那么個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
沒人能回答他,我們都是在低語,你可以對一個半吊子軍醫的傷慟表示奇怪,但絕不敢對一個副師座的行表示懷疑。我們低眉順眼地走近,低眉弄眼地走過,低眉順眼地離開。
唐基很難得地沒有眼觀六路,專注于他身邊那個同齡者的傷慟,并且我們發現這又是個方怪,他和郝老頭掰陜西話:“莫事啦,莫事。老漢,老哥哥。人生一世,彈指一回。有什么懂不得的?你我不過是分坐了兩趟車,你坐了牛車,我坐了汽車,可坐車的不還是個人,不還都是從娃娃坐到老漢?”
郝獸醫就只是仰著,本想少流淚,結果多流淚:“莫得啦,都莫得啦。”
唐基:“得之幸,失之命。話反過來講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講嘞,越講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聽,我不好陪你哭。”
郝獸醫:“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謝謝,謝謝副師座。”
唐基:“我日他媽的副師座。”
我們快速地從車前走過,我們又想聽,又不敢聽,而且唐基已經注意到我們。
我們想迅速離開這里,迷龍不辣小醉也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就他們的本能,都能嗅出來氣氛的怪異,盡管虞嘯卿沒追上來,也沒有任何人攔我們。
我們走到釘子巷巷口時,郝獸醫拭著紅腫的眼睛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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