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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

    郝獸醫:“少說兩句吧,積點德,少說兩句。”

    迷龍:“他們死得,我們說不得?”

    不辣:“手榴彈蹦起來扔,你們見過嗎?干嘛蹦起來扔?”他拍著自己已經光禿的彈袋,“我背這么好些干什么?我先趴著摔一個,炸花了炸霧了,我再再蹦起來扔!”

    這事我深有同感:“沒錯。”

    蛇屁股:“笨蛋,該死的。團座,是不是?”

    死啦死啦:“嗯。”

    郝獸醫:“少說兩句少說兩句。”

    我們并沒少說兩句,我們扯著皮,拖著我驚魂未定的父母一路下山。

    后來我們一直唾沫橫飛地詛咒和污蔑掩護我們的人,別無所思,別無所想,他們死了,永垂不朽,我們的胡亂語也將永遠同在。我們這樣到了江邊。

    狗肉在那棵大榕樹下扒拉,這離我們上岸的地方真的不遠。

    迷龍跳下水,從樹下的水中拽出一條繩子,它很長,松松垮垮地沉在水里,但把它繃直了,就是又一條索橋。

    我們開始忙這個工作,并且我們仍然在大放厥詞。

    克虜伯:“他們不會真死的。和尚高興得很,不像要死的。”

    喪門星:“山里頭還是有退路的。”

    豆餅:“嗯,嗯嗯!”

    我:“槍口都頂腦門子上了你往哪退?”

    蛇屁股:“是他們把腦門子頂槍口上的。”

    不辣:“對。”

    死啦死啦:“閉嘴。”

    他摸了摸那根被我們繃直了的繩索,然后直挺挺的,像一具尸體那樣倒進江水里,我們看著他從江水里再露頭,在激流中東進。他很反常,從過了江之后就反常。

    于是我們也那樣子撲進江水,迷龍背著我的母親。克虜伯拽著我的父親。

    后來我們閉嘴了,除了江水的奔流我們再沒聽見其他聲音。

    我們在東岸棲息,放下那些書,由我父親清點我們幾乎覺得那些書是沾著血債的同時還要把露出水面的繩索弄松,讓它再沉入江底。

    我父親又高興起來,我真希望他看到這一路上的血肉橫飛,可他就沒怎么看到,我想就算看到也進不了他心里。

    他高興了,所以他玩著手杖,詠著詩句:“雅意老山林,每作山林趣。引領山林景,賦詠山林句。”

    一直照顧他的郝獸醫就只好向我悄悄苦笑:“老爺子還做得一手好詩句啊。”

    我:“做詩要力氣的。他只有背書的力氣。”

    我覺得饑腸雷鳴,我掏著口袋,掏出一點已經被水泡了的餅干,我看看我疲憊而蒼老的母親,把餅干遞給她,我想她一樣餓了。

    我:“媽媽你怎么不攔著他?”

    我母親:“攔著什么?”

    我:“每件事,每一件。”

    我母親就答非所問:“你爹過得越來越難了。你怎么還這樣子對他?”

    我沒話,郝老頭在后邊推我,我看看他手上的食物本地人的食物,一種黑乎乎的糍粑,我接過來。

    郝獸醫:“那些人給的你知不知道他們名字?”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把這點食物也給了我母親,我走開,下意識地走向死啦死啦身邊,那是為了方便我父親吃飯,一路上他都在用連目光都遠離我這樣的幼稚方式,表示我的大孽不道絕無可恕。

    我在死啦死啦身邊看著我父母吃那點可憐的食物,父親忙于整理剛才泡濕的書籍,我母親像喂孩子一樣掰開了喂他。

    我的父母老了,他們一生中從未有過感情,在老年時終于相濡以沫。但也老得再無關心外界的心力。

    其實我一直發瘋地想見他們,見了,再轉身打仗去,像從前臆想的那樣,不那么茫然地戰死,f0rthel0veing。但根本輪不到我。他們先轉身給了我脊背。”

    死啦死啦在旁邊輕聲嘲笑著:“不拿槍頂你爹了?你學會了什么?”

    我向著怒江而不是向他說:“什么也沒學會。”

    我們拉著個長而松散的隊形,走在我做逃兵時曾走過的路上。一輛一輛的卡車從我們身邊駛過。現在禪達有很多來往的軍車,比任何時候都要多的車,坦克、牽引的大炮,它們把塵灰與泥土拋在我們身上。

    我們快散架了,在這幾天里散掉的不光是我們的體力。

    不辣忽然把槍一扔坐在地上,這回他是排頭兵,他開始啜泣。

    不辣:“我不想走啦。出來想發洋財,除了一身疤拉,毛也沒找到。”

    死啦死啦在他后邊,所以踢了他一腳,我們每個人從他身邊走過時都踢了他一腳。

    后來我們走遠時,他瘸瘸拐拐跟在我們后邊。

    后來一輛卡車停下,把正想回到我們隊列的不辣攔在我們的視線之外,車上跳下個何書光,以及幾個荷槍實彈,表情上對我們絕不友好的友軍,然后一輛威利斯從卡車后抄了過來,把何書光們又攔在外圍。

    虞嘯卿、唐基一他們的司機是張立憲,很大的譜,少校司機。

    虞嘯卿:“我瞧見我手上最不堪的一個團長,我疑心他已經投敵判國。”

    我們很緊張,但死啦死啦臉上的苦笑讓我們知道緊張也沒得用的,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我不幸在他身邊,就成了他家騾子。

    死啦死啦:“繩子還是銬子?”

    虞嘯卿:“你喜歡哪個?”

    死啦死啦就伸出一雙手,他喜歡銬子。

    但虞嘯卿沒理他,他上上下下審度著我們所有人,不得不承認,我們把自己收拾得還蠻像個打仗的樣,以至虞嘯卿沒有露出嫌惡。

    虞嘯卿:“過江了?”

    死啦死啦:“嗯。”

    虞嘯卿:“交火啦?美國武器好用?”

    死啦死啦:“派到我們手上的只有二十幾支手提機關槍。好用也得看怎么用。”

    虞嘯卿是個如此熱衷于戰爭的人,他已經開始露出后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帶這個種。迫擊炮卡賓槍什么也該給一些的。”

    死啦死啦眼里便立刻放著貪婪的光:“現在給也是好的。”

    虞嘯卿掉了頭,倒像在對山里的空氣說話,“有份地圖,張立憲他們費了很大勁做的,有些地方我親手畫的。因我軍從來松散,不知何謂保密,故嚴令團以下軍官不得執有現在少了份拷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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