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嘯卿頗有些悻悻,“我好吃嗎?”
“咱們師出兵時有失計議,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隊做的軍需職務,這回去緬甸也是,跟祁團副到緬甸時,大隊已經走了。祁團副在英國人的機場就被流彈炸死了。機場周圍很多兵散著,英國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團副的衣服。”死啦死啦沒有往下說,他想起什么,我們也知道他想起什么。
往下的事情是我們共同的遭遇,一個瘋子把川軍團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個師另一個軍的炮灰攏在一起,然后一個晝夜間在怒江西岸斷送殆盡。
虞嘯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剛過去的這場仗跟剛過去的很多仗一樣,讓我們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嘯卿聽起來有點兒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個人落在緬甸連一天都活不過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認:“是的。”
“你這種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嗎?”
“我害死一團人。”
“不止這個。不過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嘯卿看起來簡直有點兒惋惜,“我給過你一個機會在南天門上成仁的,為什么要跑回來?”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們,“因為我拉回來的人還沒死絕。”他想了想,又說,“不是,假的,我當時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過很多孽,可不該死,每個人都一樣,我費這么大勁是為了活著回來。”
“還有,過過領兵的癮。既然你能用一馱子什么貨換一個區區的虛銜中尉,想必很有領軍的夢想。”虞嘯毅說。
“是的。”死啦死啦承認道。
虞嘯卿點了點頭,他現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親隨們很會意,他們帶下死啦死啦前給他又戴上了手銬。
虞嘯卿看著,并不表示反對。
我站在一張桌子后,如果這個法庭再正規一點兒,這地方叫證人席。
“我是學生從軍的。”我說
虞嘯卿對他的親隨們揮了揮手,他對我是真不怎么待見,“他們都是學生從軍的。張立憲,你哪年跟的我?”
張立憲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師座您還是連長。余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書光是盧溝橋之后。”
虞嘯卿轉頭看著我,問:“聽見了?”
我沉默。
我恨這樣,但從小就這樣我夸我強,便有人找來比我強的,我怨我慘,便有人數落比我慘的。我活我的,沒人在比較。我們像死啦死啦一樣活著,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這個世界。
虞嘯卿喚醒我的沉思,“噯?”
“我是說,做學生的時候想著當兵,抗擊日寇,腦子里的景是所有人往上沖,我是其中的一個。當了兵,我真沖了,迎面炮彈炸出的熱氣,屁股后莫名其妙地生涼氣,我回頭一看,我一個,其他人在戰壕里樂。”我說。
很多人在笑,看起來有很多人熟悉這么個場景,但我沒笑,虞嘯卿也沒笑。
“我再也不沖了,我想傻瓜才第一個沖,我也不第二個沖,第二個是白癡。可總得有人沖。我做連副,最拿手就是給新兵煽風點火,讓他們沖頭,老兵跟在后邊撿便宜或者撿命。老兵命金貴,打過幾仗還沒死的人尤其金貴,而且他跟你認識了,熟了,成哥們兒了。新兵通常沖一次就玩完,你不要認識他,那是炮灰。我手上光煽乎上去報銷的炮灰就一百多。久了,覺得對不住。我想要有個人帶我們一起沖好了,沒猜忌,大家一起,可沒這人,我們還是吵著罵著,誰都不服,誰都不信,勇敢,但是虛弱。可沒這人。現在我們有一個了,他幾乎把我們活著帶到東岸”
虞嘯卿打斷我,“下去。”
我愣了一下,他壓根沒表情,我只好認為自己聽錯,“我”
“下去。”
我掙扎著說:“我還沒有說完。我想說”
虞嘯卿又一次打斷了我,“無需聽你倒完肚子里的稻草,你準備了一肚皮稻草來浪費時間,可什么也說不清。學過點兒什么,對吧?學生兵。你慷慨激昂一趟這里人就活該跟你轉?拿慘烈來嚇唬我們?把這句話放進你的稻草腦袋今天要文明,我沒帶刀,我拿它砍過多少該砍不該砍的人,數不清。我從十七歲砍到三十四歲,不說是怕嚇尿了你這樣的人。下去。”
何書光便來把我往下拖,我掙了一下,我憤怒,但是無力。
“可是我想說的話很多!”
虞嘯卿不理,于是唐基微笑了一下,“年青人,太多啦就說不清,想好要說什么。”
我連掙的力氣都沒了,乖乖地回到了我的人群中,我偷瞄了一眼站了側的死啦死啦,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虞嘯卿和我的爭紛,那種若有所思幾乎不是態度。
我的人群愕然地看著我,他們失望得無以復加。
迷龍問我:“咋回事?你不是賊能說的嗎?”
“要整死他。不讓咱們說話。”我說。
人渣們便輕信了并深以為然,臉上出現了深重的憂患,我沮喪地擠過他們,在后邊空著的椅子上坐下。
這也許就是他們想要的,現在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了,準備了一肚皮說詞,可據說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會輕易地被虞嘯卿一揮兩段。
我像個從不練功又起高了音的戲子,想蒙混過最苛刻的看客。我們都虛弱得很,賊能說,可說不清。
于是我只好像個哄下后臺的戲子一樣看著人渣們的后背,有時從他們的縫隙中我能看見沒表情的虞嘯卿、和風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死啦死啦,前兩者正拿著名單在我們中間確定下一捆稻草。
又一捆稻草是郝獸醫,老家伙站在證人位上,對了審判席上那陰陰陽陽的眼波,老家伙一臉便秘神情。
“我就一直在尋思,我就尋思他哪錯,說五十知天命,我都五十六啦也沒知天命啊,還四年我就耳順之年啦,我也一直擼勁想順來著”老頭子猛然激憤起來,“可我真不知道他哪錯啊!”
虞嘯卿喝道:“下去。”
郝獸醫堅持不下去,“我想象他那么干啊,我還干不來!快死的人跟我要個羊肉吃,我還給個豬肉的,連死人都騙”
虞嘯卿吩咐左右:“何書光,余治,請這位大叔下去。”
于是郝獸醫被何書光幾個挾了下去。
又一捆稻草喪門星站在那跟審判席大眼兒對小眼兒,也許喪門星的馬步扎得真是很穩,但現在他在簌糠。他只管簌糠絕不說話。
于是虞嘯卿只好歪了頭看著他,“噯?”
于是喪門星撲通一下跪了下來,鬼哭狼泣地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爺!”
“滾下去!”
又一捆稻草不辣站那,一臉誠懇襯托著這家伙那種湖南兒佬目無規則的奸詐。
“我一直當他是湖南人。”不辣說。
“什么?”
不辣的湖南音現在著倍加意地濃厚,“他蠻搞得。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要曉得,有句話講得蠻好,我找孟煩了就是早先被叉下去那扎哈卵寫了寄回老家了,中國要冒得,湖南人先死絕。”
虞嘯卿這回沒說“下去”,還問不辣:“哦。你湖南哪扎地方?”
不辣那一臉阿諛到了欠抽的地步,寶慶。紙糊的長沙,鐵打的寶慶。師座您湖南哪扎地方?搞勿好是扎老鄉”
“下去!”
大捆的稻草迷龍站在那,哽著脖子嚷嚷:“我就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