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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阿譯問:“為什么?”

    我看了眼他那悲傷而沮喪,蒼白的臉,我動了動嘴,什么也沒有說。

    而張立憲過來,向阿譯敬了個禮,阿譯茫然得忘了回禮。

    “你說過你是十五期軍官訓練團成員?”張立憲問。

    阿譯看著他,說:“你是十七期的。”

    張立憲卻并不是來攀交情的,“長官叫你過去。”

    叫他去的卻并不是虞嘯卿,那個一臉庸人相的五旬軍人用目光向他示意,雖世故,卻友好得讓阿譯寂寥的心里頓生暖意那個人戴著上校銜,但你無法從那上頭判定他的身份。

    阿譯立刻顛顛地,帶著十七八個疑團過去。

    而虞嘯卿看了眼已經裝好死啦死啦的車,看看我們,如果看車時他還有難以壓抑的敬重和惋惜,看我們時他立刻心生了厭意。我耷拉著頭,迷龍搓著泥,不辣一只手伸在褲襠里,郝獸醫光沖他那副老相也是沒賣相的,更遑論軍容。

    “似軍似匪,似民似賊。”他慘不忍睹到干脆把腦袋轉向了他的手下,“給他們找個地方打理好。這樣子放出來要叫禪達的鄉親對我軍頓失信心。”

    然后他轉頭走開。

    車駛動,人分開。雖然很累,但輪子與我們無緣,我們仍站在那里,那條狗像有什么要說似的向我走近了幾步,讓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著它,它看著我,我很茫然,它很悲傷。

    何書光吆喝著:“走啦走啦!團座說不要晾在這里!”

    我們開始在車尾的煙塵中開動我們的雙腿,物資緊燒的是劣質油,那煙嗆得我們只好低了頭。

    顯然禪達人并沒有覺得我們丟了軍隊的人,他們不斷打亂我們本來就不成隊形的隊形,把我們剛才沒來得及吃完的東西塞到我們身上。我低著頭,看著貼著我在走的那條狗,每當它靠我太近時我便閃遠一點兒,我的視線外邊,押送我們的兵在喝叱,但食物仍在塞來,剩下的花枝仍然擲在我們低垂的頭上,然后落在地上被我們的腳踏過。

    阿譯回到我們中間,手上立刻被人塞了一個巨大的榴蓮,他拿著那玩意兒的難堪表情讓我在這一路沉默中亦覺得有趣。

    我說:“阿譯,以后你可以拿它做聘禮。”

    那家伙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我實在想笑,說缺德話讓我稍抬起了頭,然后被一枝花擲在我的眼角。

    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種長了刺的植物,而一路旋轉著飛來,花梗正好扎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頓時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只淚水滂沱的眼睛尋找那個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離我兩三米之外的路邊,捂著嘴,手上還拿著幾枝沒來得及扔出來的該死的花。她瞪大了兩只眼睛瞪著我,我用一只還能使的眼睛瞪著她,她的驚惶、我的憤怒頓時都成為不可思議。

    押送者在喝叱我的停滯,不辣在用湖南土話回罵,郝獸醫撞在我身上,這些喧囂,連同長期戰爭帶來的傷創、死啦死啦留給我們的茫然,連同我處身的這個渣子隊和禪達,都不存在了。我只是盡量用一只眼,再加上一只拼命睞著、流著眼淚想派上用場的眼,看著小醉。

    從緬甸到禪達的路上,我外表平靜,心里是個瘋子。

    我想著一個女人,我偷過她的錢,但我想她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想在自己空洞洞準備迎接死亡的心里盛點兒什么。

    我呆若木雞地看著她,用一只眼睛流著眼淚,小醉終于想起彌補一下她的過失,開始把花扔在地上開始尋找她的手絹,那真像一頭一邊掰玉米一邊扔玉米的熊瞎子。

    我被押送者推擻著,與她遞上來的手絹失之交臂。她在人群之外追趕著我們這隊人,想把手絹給我,似乎那塊手絹倒成了讓我們脫離苦海的關鍵,而我在人群中尋找那飄忽的一點。

    她邊跑邊遞手絹邊說:“你擦擦眼睛!”

    我被推擻著,文不對題地嚷嚷:“回去吧!回去!”

    她一直跟到虞嘯卿為我們安排的地方,才被磚墻隔出我的視野。

    死過十七八次后,我終于確定我已經回家。

    暮色深沉,隱沒了我們。

    師部派的兵在門口設了哨,他們并不需要警惕,我們沒反水的思維也沒兵變的勇氣,所以他們是狐疑而不是警惕地瞪著我們。自從上次虞嘯卿來招過兵之后,這里已經徹底空了,挑剩下的人已經不知所蹤,包括羊蛋子和我們那飽食終日的站長,我們現在看見的是一個半月多來無人打理也無人居住的地方。

    我們被哨兵狐疑地盯著,我們自己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看著我們生活過和相識的這個地方。即使破爛如斯,這里還是被席卷過,郝獸醫的醫院已經僅剩幾片破爛的竹片席了,那曾是它的隔墻,我們的聚集地、曾與豬肉燉粉條相關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鍋和鍋架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幾塊擱屁股的殘磚和阿譯寫過字的木板還在,而上邊還寫著“豬肉白菜燉粉條”,迷龍做倉庫的那屋門敞開著,不用看也知道里邊空空如也,被迷龍拔了又掰斷的那棵花樹一邊一截仍扔在地上。

    余治是押送我們來這里的人,他喝道:“解散!”

    我們并沒隊形,只是麻木地扎成一堆,他也不管,顧自走了。我們茫然地散開了一些,然后悄沒聲散去各自的角落。

    迷龍進了曾屬于他的房間就關上了門。

    郝獸醫唉聲嘆氣去研究他的醫院。

    阿譯蹲下來琢磨斷了的花樹根。

    不辣把殘磚碼成我們原來放屁股的那樣,然后就坐了自己的那塊兒發呆。

    蛇屁股學著康丫說話,盡管廣東人絕拿不準山西調,但誰都知道他在學誰,“有豬肉的沒?有白菜的沒?有要麻的沒?康丫有的沒?”

    “我打扁你。”不辣威脅道。

    不辣鬼知道想起什么,有點兒哭相,蛇屁股把自己繃出一張更難看的哭喪臉湊了上去,“哭哭哭!”

    不辣倒不哭了,一個大耳光抽了上去,蛇屁股這回倒真被快打哭了。

    不辣說:“哭哭哭!”

    蛇屁股也不哭,一個大耳光抽了回來,“哭哭哭!”

    我轉開了臉不想再看那倆活寶,但那“哭哭哭”和互抽耳光的聲音仍不絕于耳,我手上握著小醉的手絹那東西后來總算是到了我的手上紅腫著一只眼,這地方讓我覺得很難待得下去,我冒失地走向大門。

    哨兵滿漢,禪達人,如臨大敵地拿槍對了我,“回克!”

    哨兵泥蛋,湖北佬兒,自以為很有心思的那種冷黃臉,看著我點點頭,“新發的槍,你莫逼我開洋葷。”

    我歪頭看著那兩個拿桿槍就把自己當成殺人王的老百姓,滿漢如臨大敵,就是端槍如拿木棍連扳機都沒扣上,泥蛋抱著臂,槍籠在臂彎里,這個沒有任何實用性的懷槍姿勢顯然被他覺得很有模有樣。我這么歪著頭看人讓他們很惱火,沒一會兒泥蛋就低了頭費勁地找著槍栓。

    喪門星過來把我拉開,一邊對著那倆貨數落:“吃了神屁也不要放神氣。大家都云南人嘞。”

    滿漢頓時就很好奇,“你也是云南人啊?”

    喪門星沒理他,扶了我到角落里坐著。這家伙話少但是心細,我平時沒事就晾我的腿,他也幫我擺開那個姿勢把腿晾著。

    他對我說:“出不去的。我知道你想啥,出不去的。”

    我顧左右而他:“傷口綁太緊了。”

    于是他幫我松繃帶。我將頭靠在墻上,看著死啦死啦的狗在院子里逡巡,它才是我們中間最不茫然最有自信的家伙。

    我們回到了家,收容站,虞嘯卿要求的不會損及軍威的地方。我們轉著圈,以為走了很遠,最后卻踢到絆倒過我們一次的那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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