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獸醫不笑,因為我們隨時打算顛覆他的認真,“扯不過你們。這種事我不會亂說的,我總還算是這地頭上僅此一個的醫生。”
康丫嘲笑道:“獸醫!”
他被躺著的迷龍踹了一腳,并不是所有人都對老郝要說的全無興趣。
郝老頭苦笑著說:“病的是你們,治的是我,說我是婦科也只好認命不講口水話,今兒有軍官來找我,說是要了解散兵的健康情況。他說還會來,還說要打仗。”
沉默。我打了個寒噤。
我總是看見馬驢兒那幫貨在對著一輛坦克做愚蠢的沖殺,我生平所見最壯烈的場景亦讓我膽裂心寒。
“我不想再去北邊了。”我愣了一會兒,發現所有人都在瞪著我,于是我明白剛才是我自己在說話。
郝獸醫解釋:“誰說的北邊?南邊。是去南邊,緬甸。”
沉默。沉默中蛇屁股去摸郝獸醫的額頭,被勺子給揍了,老頭兒心好,可不妨礙其嘴損和手狠。
蛇屁股舔著自己的手,好像唾沫可以止痛,“獸醫啊,你要是也病了,我給你煲骨頭湯。”
要麻同意,“是啊。緬甸,那就是遠征軍,嫡系去的。英國人幫忙,美國人出錢出槍,啥都有,啥都不缺,這樣的肥差美差,后娘養的你我,輪得上?”
不辣附和,“獸醫睡覺吧,獸醫累糊涂了。”
阿譯用他的方式表示了質疑,“他們又打了個大勝仗。英國人都服了。”
我難以忍受阿譯的詞不達意,替他向大家解釋說:“阿譯的意思是說,這么大的勝仗,跟我們這幫雜牌軍絕沒相干。”
阿譯看了我一眼,很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但他恰巧就是這個意思。
郝獸醫并不打算被我們這堆雜牌軍推倒,“大概就是要補充兵源,要拿咱們補充兵源,就準是那邊傷亡慘重,傷亡慘重就準是沒有吵吵的那么大勝。敵軍幾個月就玩兒完啦,這種話鬼子說,我們也說,都信不得的。”
我們沉默,老頭子從下午想到至今,說出來的也是最理智的,正因如此我們沉默。
“就是整一堆炮灰唄!漚出了蘑菇的木頭腦袋疙瘩才去!”迷龍鬼叫,他的話伴隨著動靜巨大的起床,他離開了我們,一路踢凳子推桌子的怒氣。
我們愣著,我們看著彼此,這回我們中沒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嘻笑怒罵。我們無法像迷龍那樣干脆地做決定,因為從1931年流亡入關,他已經失望了十一年。我們蒼老但不像他那么蒼老。遠征軍是我們的驕傲,即算炮灰也是裝備精良的炮灰。做炮灰還是漚蘑菇,這是個嚴重的問題。
阿譯泥雕木塑了一會兒,說:“我要去。我要帶著軍隊從緬甸打回上海。我要給家父報仇。”
然后他蹲在地上哭泣。我們沉默。我開始覺得他的進軍路線有點兒匪夷所思,而說話也頗為不自量力,主要是我不想沉默,這樣的沉默如同刀割,于是我便打破沉默,刻薄地說:“進軍路線有點兒問題,往緬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了,不是上海。”
阿譯氣惱而尖聲地反駁:“我知道啦!”
“我是一定不會去的。我死過一次了。”我宣,我離開。只是我盡力在掩飾我那條拖著的左腿。而他們看著我掩飾我的左腿之前,我一向拖得極為自在,并且以苦作樂地想,小太爺拖出了自己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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