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早春(八下)
人喝了酒思維就會發散,聊著聊著,大伙就聊到了當前局勢上頭。“七七事變”已經爆一年半還多了,小鬼子們先前所喊出的‘三個月滅亡中國’口號,顯然早已徹徹底底成了被吹破的牛皮。而中國軍隊想要光復失地,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從臺兒莊到武漢,幾乎每一場成功的戰役,都給了國民無限希望。然而隨后的局勢發展,卻總是令那一雙雙充滿希望的眼睛再次黯然。
將近三分之二的國土被小鬼子占了,任何稍有點兒血性的男人,心里都藏著深深的不甘。特別是看到了小鬼子在淪陷區內的所做作為之后,這股不甘更是被壓抑得像地下的巖漿,稍有機會,就會噴發出滾滾烈焰。
這不是歷史上的改朝換代,改朝換代只是換個皇帝,在大多數情況下,與老百姓們沒太大牽扯。而小鬼子卻根本沒拿中國老百姓當人看,搶劫、殺戮、強奸、酷刑,種種禽獸不如的行為,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光天化日下發生。盡管漢奸報紙上天天說什么‘東亞共榮’,上海灘的小女人們天天寫風花雪月。可油墨印成的謊,卻無論如何都遮蓋不了血淋淋的事實。
“大哥老家那邊,小鬼子也那么欺負人么?!”一邊吃著羊肉,有名游擊隊員一邊隨口問道。
“能不欺負么?!你什么時候見到過小鬼子講道理?!”已經喝得有些酒意上頭,張壽齡說話就不再像剛開始時那樣每一句都字斟句酌,放下酒碗,嘆息著回應,“我們縣的和泰洋行的孫管事騎著馬去鄉下拜大仙,那還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呢。就因為經過炮樓時忘記了下馬向向鬼子的膏藥旗敬禮,被炮樓里的小鬼子直接用機槍從馬背上給掃了下來。整個人都斷成了三截!”
“嘶!”“該死!”“該死的小鬼子!”眾人一邊倒吸著冷氣,一邊同情地大罵。由于兵力單薄的緣故,駐扎在黑石寨的小鬼子們,行為相對要收斂許多。可即便是這樣,百姓們依舊巴不得小鬼子早日滾蛋。真不知道張松齡老家那邊的人是怎樣才能做到忍氣吞聲的!
“大哥老家那邊,就沒有游擊隊么?就任由小鬼子那么囂張?!”帶著幾分酒意,另一名游擊隊員不甘心地追問。
“有,怎么沒有?!”仿佛是受到了侮辱一般,張壽齡大聲解釋,“鐵血鋤奸團,忠義救國軍,還有你們八路軍魯南支隊,多著呢!可架不住我們老家那靠近鐵路,小鬼子運兵方便。誰要是招惹了他們,轉眼就能調一個大隊兵馬過來!”(注1)“唉!”眾人搖頭輕嘆!有一條鐵路橫在家門口,對開辟敵后游擊隊戰場來說,的確是個大麻煩。黑石寨周圍之所以能演化成目前的三足鼎立局面,地理位置偏僻和交通不暢兩條因素,在里邊居功至偉。小鬼子即便從最近的興安警備司令部派兵過來,也要開車走上四、五天車才行。等他們的汽車到了,黃瓜菜早就涼了。不像魯南那邊,前頭戰斗剛剛打響,后頭小鬼子的援軍已經坐著火車殺到大伙眼皮底下了!!
“不過炮樓里那些小鬼子,也沒落下什么好結果!”唯恐給家鄉人丟臉,張壽齡繼續大聲補充,“孫管事有個拜把子兄弟,是青龍山上的大當家。在給孫管事出殯的當天夜里,就帶著手下的弟兄殺了下來,一把火,將炮樓里的鬼子和偽軍全烤成了焦炭!”
“好漢子!”紅胡子舉起酒碗,猛喝了一大口,“后來呢,小鬼子沒報復他們么?”
“怎么可能不報復啊!”張壽齡也陪著喝了一口酒,聲音漸漸變得低沉,“第二天,小鬼子的一個大隊帶著兩個團偽軍,就把青龍山給圍上了。雙方“乒乒乓乓”地打了足足三天三夜,聽我們縣醫院里的徐大夫說,光偽軍的尸體,就抬回來一百多具......”
“最后呢,最后呢!你快說啊,青龍山的好漢們最后突圍了么?”趙天龍聽得血脈賁張,扯著張壽齡的胳膊大喊大叫。
“沒!”張壽齡搖了搖頭,說話的聲音更低,“七百多條好漢,一個都沒突出來!青龍山大當家杜老虎的人頭,到現在還在西城門口掛著呢。都爛得只剩下骨頭架子了!”(注2)“呯!”紅胡子手中的酒碗被他狠狠擲在了地上,一下子裂成了無數瓣!“怎么能這樣?!怎么能讓好好的一條漢子,死了之后還受如此侮辱!”不顧身邊還有外人在場,他就憤怒地嚷嚷,“當地其他抗日武裝都是干什么吃的?!難道給英雄收一下尸,是很難的事情么?!奶奶的,就是再怕死,也不能怕成這個樣子!”
這下,攻擊面就太寬了。非但把國民黨的敵后部隊給裝了進去,連八路軍游擊隊也沒落下什么好兒。張壽齡怕給弟弟招來麻煩,趕緊搖了搖頭,結結巴巴地補充道:“也,也不怪沒人敢管這件事!那個,那個西城門,正對著火車道,每時每刻都可能有鬼子的巡路車開過來。況且,況且杜大當家他,他既不是政府的人,也不是你們八路的人。他,他就是一個山大王!帶著麾下弟兄到處收保安費的那種!”
“可他殺的也是小鬼子!”紅胡子瞪了張壽齡一眼,紅著臉反駁。“老子不管他是國民黨還是***,首先,他是咱們中國人!不行,這事兒我得跟軍分區反應,如果軍分區不管,老子就自己帶人殺過去!我就不信,那么長的一條鐵路,小鬼子的巡邏車還能一秒鐘的空閑都不給老子留!”
“騰!”有股小火苗瞬間在張壽齡肚子里點了起來,燒熱他的心臟,燒熱他的骨髓,將他全身上下都燒得熱血沸騰。他以前也見過***人,被韓復渠當作破壞份子“鏟除”的那些人,要么看上去文質彬彬、飄逸絕塵,要么表現得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從沒有一個,像紅胡子這個脾氣火爆的小糟老頭一般,令他感覺如此親切,如此的真實。真實得讓他幾乎忘了對方的身份,只想舉起酒碗來,跟對方好好地碰上幾輪,喝他個一醉方休!
他確實也在這樣做,不由分說從弟弟手上搶了酒碗,倒了個滿滿當當之后雙手捧給了紅胡子。為對方的江湖義氣,為對方那句‘他是咱們中國人!’。游擊隊員們也紛紛端起酒碗回敬,敬張大哥和張中隊長兩個之間的兄弟情誼,敬張大哥不遠千里來游擊隊做客。又連續四、五大碗酒喝下去之后,幾乎每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開懷暢飲。
那一次到底喝了多少酒,張壽齡完全記不得了。當喝到酣處,他還當場用匕首割開了靴子幫,從里邊兒摸出四根小金條,雙手捧給了紅胡子,“紅,紅爺,這,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你拿去買子彈殺,殺小鬼子!張,張某就是還,還有家業要顧。否則,否則也早就把槍,把槍扛在肩膀子上了!”
“那,那可不行!兵荒馬亂的,你,你做點兒小生意已經夠不容易的了。我,我怎能再拿你的錢!”紅胡子也喝得舌頭發了麻,擺著手,語無倫次。
“你瞧,瞧不起我,是,是不是!我,我們老張家雖然,雖然不比當年了。沒了這,這幾根金條,還就,就揭不開鍋了?!”張壽齡拉著紅胡子的手,掏出來的金條無論如何不肯再往回收。
“那,那我,我就替你,替你拿著。捐款不捐款,等,等,酒醒了,咱們,咱們再說!!”紅胡子被擠得沒辦法,只好先將金條揣進了口袋,然后繼續拉著張壽齡豪歌狂飲。
一直喝到不省人事,張壽齡都沒提將弟弟帶走的事情。第二天酒醒之后,也將自己此行的初衷忘了個干干凈凈。倒是紅胡子,不忍心讓他把做生意的本錢都捐獻給了游擊隊,趁著張松齡拉著自家哥哥到處看風景的時間,特地派人騎馬回營地一趟,將最近幾天剛剛生產出來的浴鹽,去每樣取十斤過來,算作游擊隊給張家長輩的禮物,托張壽齡幫忙給老爺子捎回去!
“那怎么行,咱們游擊隊還指望著這東西吃飯呢!”張松齡弄得非常不好意思,執意不收。紅胡子卻狠狠給了他一個脖摟,笑著罵道:“少扯淡!咱們游擊隊的人,又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自己不能在爹媽膝下盡孝,禮物還不能給爹媽買一些?!這幾天你盡管帶著你哥玩,其他事情都交給我們。要是招待不好客人,回頭仔細你的皮!”
“是啊,你盡管去玩,甭看大哥來過這邊好多次了,估計一次還都沒盡興玩過呢!”趙天龍也湊上前,笑呵呵地吩咐!
“那,那......”盛情難卻,張松齡只好接受了大伙的好意,帶著自家哥哥,把烏齊葉特右旗數得著的名勝和月牙湖周邊風景秀麗之處,統統逛了個遍。當被派去喇嘛溝營地取浴鹽的游擊隊員趕回來的時候,集市已經到了尾聲。非但張壽齡所需要的貨物被趙天龍、趙小栓等人幫忙置辦齊整了,除了浴鹽之外,隊員們還又湊了一堆狐皮、藥材、黃玉之類的物件,也算做禮物,硬塞進了老張家的馬車。
張壽齡非常感動,拿出錢來非要請大伙喝酒。紅胡子卻不肯讓他破費,以主人的身份,專門設宴給他踐行。臨了,還沒忘記給他寫了個捐助憑據,將張家貨棧給游擊隊雪中送炭的義舉清楚地描述了出來,留待日后找機會償還此情!
酒足飯飽之后,張壽齡趕著馬車,獨自踏上了歸途。為了不給張家帶來災難,他特地早走了一天,暫且先不跟別人搭伴兒,而是選擇遠離了黑石寨之后,再于返程中另外找商隊入伙。紅胡子也非常體貼地沒帶領游擊隊大張旗鼓地相送,而是又給張松齡放了一天假,讓他將哥哥送到安全地段,再自己看情況折返歸隊。
臨別在即,兄弟兩個都有些依依不舍。從月牙湖送到了秋風原,從秋風原又送到了飲馬溪,一直到能看見黑石寨旁邊那個著名的巨石祭壇了,才不得不跳下馬車來,揮手告別。
“這個,你拿著!”像變戲法般,張壽齡從空蕩蕩的衣服里頭,又摸出了三根小金條,輕輕拍進了弟弟手掌,“該買槍就買槍,該招兵買馬就招兵買馬!如果哪天手頭實在緊了,就托別的商販給家里頭捎個信。就說你是我的世交,在草原上做生意沒錢周轉了。我立刻想辦法再給你湊一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