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京城的優渥不同,在邊疆的三年,每時每刻都在生死線上徘徊。而在那些血淚磨礪的日子里,傅君盛曾經無數次在夢里看到他的元歌妹妹,仍然是那副微帶稚氣的清麗容貌,嬌柔的嗓音軟糯如棉花糖般,笑意盈盈地喊著他。
“傅哥哥……”
然后驟然從夢中驚醒,身邊卻只有將士們熟睡的鼾聲,以及帳外呼嘯的風聲。長夜漫漫,不知道多少次,他就這樣從夢中驚醒,對著身邊的空蕩露出落寞的苦笑,然后輾轉難眠。這次回京,離京城越近,他就越覺得忐忑,他知道,元歌妹妹就在京城,回去說不定會能夠遇到她,到時候他該怎么做?該說些什么話?該露出怎樣的微笑?該準備出怎么樣的神情……
他設想了無數次,卻仍然沒有想到,這么快就遇到了元歌妹妹。
完全意料之外的重逢,讓他覺得很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但目光卻已經不自覺地留戀在那張從青金色車幃中探出的嬌顏上,再也無法移開。
女子的發髻上只橫插著一根玉簪,白中隱隱透著藍色的玉石雕刻成精致的曇花,層層疊疊的花瓣在幽黑如夜色般的鬢發中靜靜綻放,逼真得似乎能夠聞到那幽幽的花香,正如玉簪的主人一般,清麗,純凈,優雅,靜逸脫俗,宛如出水的白蓮,有著不沾塵埃的飄逸,似乎比任何人都更適合這清貴的玉飾,只一露面,似乎連天邊的太陽都在這瞬間失了顏色和光芒。
三年不見,原本含苞的蓓蕾已經全然綻放。
元歌妹妹,比從前更美了……
“元歌妹妹,沒想到剛回來就遇到了你——”傅君盛喃喃地道。
看著傅君盛失魂落魄的模樣,紫苑眉頭緊皺,上前擋在裴元歌跟前,正色道:“傅世子,我家小姐如今已經是九皇子妃,傅世子再用從前的稱呼未免不妥吧?”原本她還覺得傅世子比九殿下更好,但怎么也沒想到,壽昌伯府竟然會用那么骯臟的手段污蔑小姐,差點讓小姐在京城無法立足。
如今小姐嫁了九殿下,九殿下又對小姐這般好,她可不想因為這個傅君盛再起風波。
九皇子妃?
這四個字如同炸雷般響在傅君盛的腦海中,接連不斷地炸響著,炸得他有些昏沉,許久才想起方才那個車夫的話,再看看裴元歌也的確不是從前的少女裝扮,鬢發已經挽了髻,只是他剛才沉浸在和元歌妹妹重逢的喜悅中,一時間忽略了而已……
嫁人了?九皇子妃?
也不奇怪,已經三年了,算起來元歌妹妹已經十六歲,也的確應該嫁人了……早在三年前,他就隱約覺得,九殿下對元歌妹妹有些蹊蹺,原來竟然是真的,他真的娶了元歌妹妹……九殿下那樣的性情,不知道對元歌妹妹好不好?不知道元歌妹妹這三年來過得如何?傅君盛有著滿腹的話想要詢問,可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畢竟元歌妹妹妾身已嫁。
傅君盛心中緊緊揪起,陣陣發疼,神色也跟著變得黯淡落寞,握著韁繩的手緊緊繃著,骨節的地方微微發白,好容易才能夠開口,聲音苦澀地道:“元……九皇子妃……”因為心頭太過苦澀,竟然難以成句。
“眾位武將這般形色匆匆,想必是有緊急軍務在身,本宮就不延誤了。”
裴元歌也從傅君盛的眼神中察覺到了什么,淡淡笑著點頭,神情疏離地道,放下了車幃,命小桂子讓路,好傅君盛等一干人先過去。
再怎么說,她和傅君盛曾經有過婚約,關系難免有些尷尬,還是不要多逗留得好。
看著那道青金色的錦幃,將他魂夢中縈繞的嬌顏重新遮掩起來,傅君盛心中無限失落,他怎么可能聽不出裴元歌話語的中疏遠之意?但卻也只能苦澀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辭了!元……方才我的屬下驚了九皇子妃的馬車,還請你恕罪,改日我定然帶他親自登門致歉。”
“傅世子不必多禮。”車簾中傳來裴元歌清冷的聲音。
傅君盛就這樣靜靜在馬車便站著,似乎想要再聽她多說幾句話,可是元歌妹妹只是說了這句話,馬車內便靜悄悄的再也沒有聲音了。他只能無奈地兜轉馬頭離開,然而棕灰色的駿馬還沒有跑開幾步,忽然一聲長嘶,傅君盛又陡然調轉馬頭,回到馬車邊。
“唰——”
紫苑有些惱怒地掀開窗簾,喝道:“傅世子還有什么事嗎?”兩人畢竟曾經有過婚約,如今傅世子是綰煙公主的駙馬,而小姐是九皇子妃,這個傅世子難道都不懂得避嫌的嗎?怎么還這樣糾纏不清?
“紫苑姑娘誤會了,我是剛剛想起一件事,這才回來。”傅君盛忙解釋道。
紫苑皺眉:“什么事?”
隱約明白如果他不說出所以然的話,紫苑絕不會讓他見到元歌妹妹,傅君盛心頭又是一片苦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遞了過去,“請問紫苑姑娘可曾見過這樣東西?”
紫苑接過,歪著腦袋看了會兒,忽然驚聲道:“皇子妃,你看這不是——”
說著,便將東西遞給了裴元歌。
那是個黑黝黝的鐵令牌,四周刻著纏繞不斷的荊棘花紋,正中間有著奇怪的紋路。裴元歌眉頭緊皺,這東西她在春陽宮見過,是春陽宮的暗衛們佩戴的東西,正中間的奇怪紋路是篆體字,代表著所持令牌之人的名字,眼前的令牌上的字是“麟”,也就是說,這是寒麟的令牌,為什么會出現在傅君盛手里?而且,令牌上有些烏黑色,似乎是血液凝干后的痕跡。
說起來,她也很久都沒有在春陽宮見到寒麟了,反而是寒冰出現得比較多。
難道說寒麟出了什么事嗎?
“請問傅世子,您是在哪里得到這塊令牌的?令牌的主人如今何在?”知道寒麟是泓墨的心腹,說不定就是別派出去做要緊事,如今這令牌落到傅君盛手里,顯然寒麟出了意外。裴元歌心切之下,也顧不得和傅君盛曾經有過婚約的尷尬,出問道。
再次看到裴元歌的臉,傅君盛心頭一陣欣喜,隨即又是一陣苦澀。
顯然,元歌妹妹是為了這令牌才會見他……
“鐘海,你先帶兄弟們到兵部報道,讓兵部安排覲見皇上之事,我這里還有點事要先處置!”傅君盛對鐘海使了個眼色,做了個手勢。
這三年里,鐘海一直都是傅君盛的下屬,在生死莫測的邊疆,也漸漸培養出默契來,看到傅君盛的眼神和手勢,忽然想起路上遇到的事情,頓時明白過來,拱手道:“屬下明白,傅將軍請放心,這件事屬下不會對任何人提起!”
傅君盛點點頭,神態頗有氣度,那是三年鐵血生活磨練出來的。
等到鐘海離開,傅君盛才道:“九皇子妃,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您請隨我前來,無論是您要見的人,還是事情的經過,我都會詳細地告訴您,不會有絲毫隱瞞。”說到最后,語之中不自覺地帶了些由衷的真摯。
紫苑仍然有些擔心,小聲道:“皇子妃,這樣不好太好吧?”
這傅君盛分明是在故弄玄虛,不肯直接告訴皇子妃事情經過,反而似乎要將九皇子妃帶到什么地方去……且不說傅君盛是否不懷好意,單說他們曾經有過婚約,再這樣私下接觸,如果傳到九殿下的耳朵里,還不知道九殿下會怎么想?
現在九殿下這般寵愛皇子妃,紫苑著實不想兩人中間有什么誤會。
“紫苑姑娘,我知道我們壽昌伯府對不起元歌……九皇子妃,我一直都很想彌補,我不會騙九皇子妃,更加不會害她!”傅君盛難免有些惱怒地道,將目光轉向了裴元歌,“如果九皇子妃相信我的話,就請跟我來,這件事不能夠再延誤,我原本還有些擔心,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幸好遇到了九皇子妃!”
“紫苑閉嘴!”裴元歌喝道,“請傅將軍帶路!”
聽到裴元歌改口,不再稱他為“傅世子”,而是改叫“傅將軍”,傅君盛心頭頓時又涌起了一股又是酸澀又是甜蜜的情緒。
離開京城參軍,他雖然有寫信回府報平安,但是卻從來沒有告訴傅府的人他在哪里,就是不想再接受傅府的蔭庇,而想要靠自己闖出一番天地,因此雖然仍然是用傅君盛的名字參軍,卻隱瞞起自己的身世。或許在京城,一說傅君盛,消息靈通些的人都知道是壽昌伯府的世子,但是在那些偏遠困苦的邊疆,消息閉塞,人們整日關心的只是對面的敵人何時來犯,軍隊何時出擊,沒有人知道他是壽昌伯府的世子,只知道他叫傅君盛。
一步一步,從兵卒到將軍,他都是靠自己的血和能力走上去的。
無論這個“傅世子”稱呼有多么尊貴耀眼,都是他父親的光輝,與他本人傅君盛沒有絲毫的干系。
所以現在他喜歡別人叫他“傅將軍”,因為那是他自己打造出來的天地和榮耀,與他人無干!元歌妹妹方才還是叫他“傅世子”,但是聽到鐘海的稱呼后就立刻改口,想必也是明白他的這種心思……不錯,這就是元歌妹妹,她永遠都善解人意,體貼入微……
可惜,她已經是九皇子妃,不再是他的元歌妹妹!
傅君盛心頭翻涌著這股既酸澀又甜蜜的情緒,騎馬在前面領路,一路注意著有沒有被人跟蹤,曲曲折折地走著,最后來到一處幽僻的院落。
紫苑仍然猶疑著,拉了拉裴元歌的衣袖。
裴元歌皺眉,狠狠地瞪了紫苑一眼,搖頭示意她不要再這樣。傅君盛有寒麟的令牌,又帶她來到這處幽僻的院落,八成是他遇到寒麟受傷,救下他后將寒麟安置在這里。雖然說她和傅君盛曾經有過尷尬,但寒麟是泓墨的得力心腹,如果她猜測無誤的話,傅君盛救了寒麟,也算幫了泓墨大忙,若是還是這樣猶豫懷疑的態度,未免有些太傷人了。
既然已經跟著傅君盛過來,疑人不信,信人不疑。
至少表面上要做到這點,心中暗自戒備也就是了。
正如裴元歌所料,傅君盛將她帶入宅邸,果然在廂房看到了重傷臥床,奄奄一息的寒麟。他的臉色極為蒼白,幾乎沒有絲毫血色,嘴唇干裂,仍然處在昏迷之中,額頭汗意涔涔,顯然情形極為危急。裴元歌和紫苑等人都大吃一驚,紫苑急忙上前,幫寒麟診脈,又仔細地查看著他的傷勢。
裴元歌在旁邊,忍不住問道:“傅將軍,這是怎么回事?”
“我這次從邊疆趕回京城,誰知道在半路忽然聽到打斗之聲,派人過去一看,發現有十多名黑衣人在圍攻這位公子。我見那些黑衣人黑巾蒙面,似乎有些蹊蹺,就命手下的人上前相救。黑衣人見我們人多勢眾,又見這位公子傷勢沉重,覺得他大概活不成了,便紛紛退去。我這才上前救了他。”傅君盛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
裴元歌沉思著,眉頭緊鎖:“傅世子能認出那些黑衣人的路數嗎?”
“從衣飾上沒有什么能分辨身份的,只是看他們的武功路數,跟京城這邊不太像,倒有些南方的路子,而且我遇到他們的地方在德州,所以我只能猜測這些人是南方人,至于為什么要追殺這位公子,我就不清楚了。”聽到元歌詢問,傅君盛也很想多找到些細節幫她,可惜他沒有發現,“不過,雖然說是眾人圍攻這位公子,但這位公子好像也在追著對方的領頭人不放,當時的情形,我覺得這位公子有很多次機會是可以逃開的,但是卻都緊咬著對方的領頭人,有時候為了傷到對方的領頭人,甚至顧不得防范,若非如此,我覺得以這位公子的身手,未必會如此重傷。”
“追著對方的頭領不放?”裴元歌眉頭皺得更緊了。
難道說寒麟知道對方是什么人?
寒麟是泓墨的心腹暗衛,沒有泓墨的命令,不會輕易離京,更不可能跑到南方州郡去。看起來,這件事恐怕不會簡單……“楚葵,你到京禁衛去,告訴九殿下這里的情形,請他過來一趟!”
如果是泓墨派寒麟去南方的,事情應該很重要,還是盡快讓泓墨知道的好。
楚葵領命離開,看著她遠去的身影,傅君盛神情頓時有些苦澀,其實這時候,他并不想看到九殿下和元歌妹妹一同出現,但是他也沒有理由阻攔……
“當時這位公子已經傷得很重,不過他還是強撐著,詢問我的名字和身份,知道我是秦陽關回京的將領后,才稍稍放心,將這塊令牌和一封信一起交給我,讓我回京后轉交給九殿下。我想,是因為九殿下曾經在秦陽關呆過很長時間,所以這位公子覺得秦陽關的將領還比較可信。我見他傷勢很重,就暫時停下趕路,想辦法救治他,但是傷勢卻始終沒有起色,而沿路都沒有什么名醫,我只能快馬加鞭,先將他送回京城,請名醫為他救治,就暫時將他安置在我的這棟宅子里。”
傅君盛將事情經過說完,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給裴元歌。
“見他這般要緊,我也能猜出事情的嚴重,可是……原本我不太想摻和進來,還在猶豫要不要將東西交給九殿下,總想著先將這位公子治好,再由他本人決定得好……”傅君盛說著,神色苦澀,“不過,現在知道,原來……你嫁給了九殿下,那自然就……只因為這位公子偶爾清醒過來,一再叮囑我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別人,不要鬧大,我見他說得鄭重其事,不敢怠慢,所以剛才在大街上才不便告訴九皇子妃,因為我不知道這中間到底牽扯到什么事情,不知道走漏消息會怎么樣……”
其實,這些也都只是借口而已。
就算真要找人來見這個重傷的年輕人,他也應該私下找九殿下才對,只是……他實在忍不住,想要和元歌妹妹多相處一段時間,便拿這件事做借口。
雖然知道不該如此,但是……
哪怕只是多看元歌妹妹一眼,多聽她說一句話,他也會覺得欣喜若狂!就算明知道她已經嫁人,已經是九皇子妃,傅君盛卻仍然無法按捺自己的情緒。
“傅將軍有這樣的顧慮是應該的,無論如何,多謝傅將軍救了他!”裴元歌頷首,因為她也不知道泓墨到底派寒麟去南方有什么事情,而這封信顯然是給泓墨的,她也不便拆看,因此也暫時不能決定,是否該告訴寒麟的身份給傅君盛知道。
還是等泓墨到來后,由他來做決定吧!
“這封信的內容,我沒有看過!”傅君盛望著裴元歌的眼睛,誠摯地道。
裴元歌點點頭,道:“我相信傅將軍的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