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被宇泓瀚點名駁斥,溫璟閣卻沒有因此惱怒,反而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大夏立本,以恩威并重四字為首要,但無論是恩,還是威,都沒有交代和敷衍一說,如今跪在西華門外的舉子,他們所憤怒的是科舉舞弊這件事本身,他們需要的是真相,以及一場公正的科舉,讓他們的才華和抱負有能夠實現的地方!六名主考官和萬關曉牽扯科舉舞弊,這是真相,即便已經身死,按律該如何處置還是要如何處置;但七皇弟是科舉舞弊元兇的嫌疑雖然很大,證據卻不夠充分,因此不宜立刻進行處置。”
宇泓瀚聲音平靜,卻是擲地有聲。
他的意思很清楚,宇泓燁背負嫌疑,但是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愿枉殺,這番仁愛的心胸頓時博得許多官員的贊賞和另眼相看。但是,雖然是仁愛,這番話卻并不是懦弱,不因為學子的群情憤涌而退縮,這是一種堅守原則的強硬,令人震動卻不反感。
一時間,朝堂眾人終于開始正視這位素來默默無聞的六殿下。
而如同溫閣老之類的中立官員更是覺得欣喜。這些年來,無論是之前被處置的五殿下宇泓哲,還是如今勢頭正勁兒的京城雙杰七殿下和九殿下,都不是他們心目中所能夠認可的人選,七殿下過于自負驕矜,九殿下過于恣肆叵測,倒是這位六殿下如今這番話讓人眼前一亮。
如今的情形,如果七殿下遭殃,這位六殿下的情形或許能夠好許多。
能夠抵御這種誘惑,從大局著眼,仁愛卻不懦弱,眼下看起來,這位六殿下倒是個人物!
溫閣老第一個站出來,道:“皇上,六殿下所之有理,臣附議!”
“臣也附議!”
……
宇泓燁抬頭,冰冷而戒備地盯著宇泓瀚。
雖然宇泓瀚是在為他求情,但口口聲聲咬定了他是科舉舞弊的元兇嫌疑,只是因為證據不足而為他求情,卻是讓他的嫌疑更重了一層。原本馬車劫持事件時,宇泓燁已經察覺到宇泓瀚并入表現出來的那般平庸,但今日朝堂這番話,卻是在踩著他的基礎上向上爬,贏得了朝臣們的認可和擁戴。
眼下這一個一個的朝臣附議,便是明證!
如果任由宇泓瀚坐大,將來只怕也是勁敵。
至如今他自身尚且難保,還不能夠對宇泓瀚做些什么……
“父皇,雖然說七皇弟科舉舞弊嫌疑證據不足,但是秦祿到過庚酉侍衛所,有籍錄為證,后來又無緣無故死在德昭宮,無論是栽贓陷害,還是秦祿的確牽扯到什么事件中,發生這樣的事情,再加上之前種種事端……七皇弟治宮不嚴,馭下不嚴卻是證據確鑿的,應該加以處置,以免以后出更大的漏子。”宇泓瀚話鋒一轉,卻又將矛頭對準了宇泓燁。
這番話既勾起了之前宇泓燁寵妾滅妻,妻妾相爭的種種謠,又是順著宇泓瀚方才以證斷案的理論一路下來,顯得合情合理,眾人都是點頭,就連柳瑾一等人也無法駁斥。
“泓瀚所不錯!”皇帝深深地看了眼宇泓瀚,轉向宇泓燁道,“雖然說證據不足,但這次的事情宇泓燁你難逃嫌疑,再者,你的德昭宮也太亂了些,先將京城駐軍的差事卸了,好好整頓你的德昭宮,不要再出來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幾樣你都該好好學學才是!”
輕飄飄的幾句話,卻是宣布了對宇泓燁的處置。
奪職,禁足,而且沒有說期限。也就是說宇泓燁什么時候能夠出德昭宮,重新出現在朝堂上,就要看皇帝的心情的,在大夏王朝的歷史上,也不乏皇子就這樣一直被禁足到死的……朝堂形勢瞬息萬變,卸職一個月,都可能出現無數的變動,何況是這種沒有限定期限的?
顯然,這次的事情,連皇帝也對七殿下十分不滿。
宇泓燁眼前一黑,知道萬關曉被殺后,他就預感到這次的事情不會輕易結束,斥責,罰俸,削職,乃至責罰他都想過,卻沒想到會這樣嚴重……他和宇泓墨,原本算是并駕齊驅,如今宇泓墨繼續風光無限,他卻被奪職,禁足德昭宮,再加上一個今天大出風頭的宇泓瀚……誰知道他再出現在朝堂時,朝堂已經變成了什么情形?
而科舉舞弊這件事,十有八九是宇泓墨陷害他的。
既然有了這樣的手段,難道宇泓墨會因為他禁足而罷手嗎?皇帝宣布禁足,卻沒有宣布禁足的期限,這是何等好的機會?宇泓墨可以在這中間做無數的手腳,讓他的禁足就這么無期限地綿延下去,直到大局落定……
但即便清楚地知道這些,宇泓燁卻也只能謝恩:“兒臣謝父皇恩典!”
“泓瀚你去讓西華門外的舉子散了吧!今日的廷議到此為止,散朝!”皇帝淡淡地道,起身扶著張德海從旁邊離開,走到偏門的瞬間,忍不住回頭去看了眼站在左側的宇泓墨,正好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兩下對上,宇泓墨眼眸中閃過一道光芒,隨即換上了恭敬之色,頷首恭送。
皇帝的用意,不止宇泓瀚清楚,在場官員都很清楚。
今天六殿下展露鋒芒,便獲得皇上的認可,又被委以說服舉子的重任,只怕很快朝堂上又要出現一位新貴。既然如此,不趁這時候趕緊逢迎巴結,更待何時?因此早有許多官員圍攏上來,想要拉關系,然而宇泓瀚卻都以皇命在身為由推脫掉,隨即出了金鑾殿,追著前面那道妖魅頎長的身影。到了僻靜處,宇泓墨忽然頓足,轉過身來看著宇泓瀚:“六皇兄。”
“今日之事,多謝九皇弟!”宇泓瀚認真地拱手為禮,向他致謝。
之前他只為宇泓燁遭殃而感到快意,卻是宇泓墨提醒他,這次科舉舞弊的案子是個大好的機會。
“我不過是提點了六皇兄一句,真正能夠說服父皇,讓眾人對你另眼相看的,還是六皇兄的辭。”宇泓墨微微一笑,“就算錯過了這次,以六皇兄的聰慧,早晚也會有更好的機會嶄露頭角,六皇兄不必如此多禮,此事還未了解,西華門外的舉子還需要六皇兄說服呢!”
“其實,我追著九皇弟,不止是為了道謝,還有就是心中一點小小的疑問。”宇泓瀚凝視著宇泓墨妖魅的容顏,眼眸中微光閃爍,“雖然說這次嫌疑都指向七皇弟,不過,此次科舉舞弊為財,七皇弟雖然自負驕矜,卻不會去做這種愚蠢之事。所以我很好奇,不知道這中間種種關竅,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九皇弟能否解我的疑惑?”
宇泓燁是聰明人,算計他本就不容易,何況是憑空的栽贓?
他隱約能夠猜到一點,單只是這模模糊糊的一點,已經讓他對宇泓墨的設計和心思大為震驚。如此完美的設計,明明應該是由他操控的,可是他卻半點都沒有牽扯其中,似乎與整件事毫不相干。難怪這些年,他能夠在王美人和柳貴妃以及柳氏的夾縫中崛起,和柳貴妃決裂后,又能夠屹立不倒,果然是個驚采絕艷的人物!
從這點看來,很多事情,他明明能夠做得更好,做得更隱蔽,做得更完美,讓自己的聲勢更上一層樓,可是,他卻一直放縱自己聲譽狼藉……他明明能夠競逐太子之位,明明能夠勝任帝王,可是,他卻絲毫都不動心,一再地將機會拱手相讓給他。有時候,宇泓瀚真的對他這位弟弟充滿了好奇。
宇泓墨卻只是微微一笑:“六皇兄,在皇宮這種地方,好奇心太盛沒有什么好處的。”
卻并沒有否認宇泓瀚的猜測,而是默認了他栽贓宇泓燁之事。
他并不想讓宇泓瀚覺得他軟弱可欺,多一份忌憚對他和元歌來說都是好事,如果宇泓瀚知道他心思手段厲害,那么日后想要對付他的時候,就要多加思量,權衡輕重。一味的示弱,并沒有好處,適當的忌憚,反而是保全君臣相處之道最好的辦法。
“因為是九皇弟,所以我才敢好奇。”宇泓瀚怔了怔,隨即微微一笑,“我能感覺得出來,九皇弟你是真心想要扶持我,所以你永遠只給我機會,任由我自己去把握,在一次一次的事件中慢慢磨練成長……因為能夠感覺到你的這份用心,感覺得到你對我的善意,所以我才敢在你面前這樣好奇。”
看著他帶著善意和真誠的眼眸,宇泓墨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話。
這樣真誠的眼神,他看過許多,但是真誠背后的虛偽狡詐狠毒,他看得更多……成長在皇室的勾心斗角之中,他早就學會了不要輕易相信別人,而娘親的死,更是血淋淋的教訓。如今這天底下,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有元歌,或許此刻的宇泓瀚是真心的,可那又如何?真心也會變,尤其在皇宮這樣的地方,到時候那片刻的溫暖反而會化作寒冰,讓人痛苦,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保持距離。
天底下能有幾個人如元歌這般,堅定,執著,不會改變?
當然明白宇泓墨微笑背后的含意,宇泓瀚卻并沒有氣餒,緩緩地道:“其實我很羨慕!”
宇泓墨微微挑眉,眸帶疑問。
“我很羨慕九皇弟你對王美人的感情,也很羨慕你對……”看著宇泓墨微微冷寒的眸子,宇泓瀚識趣地咽下了“柳貴妃”三個字,“就是現在,我也羨慕你和九弟妹之間的感情。皇宮里的人,都是孤獨而寂寞的,然而,即便再孤獨寂寞,也不敢隨隨便便找個人托付真心,否則可能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為看著九皇弟對人對事的感情,所以有時候我回想,如果我們能夠做真正的兄弟該有多好?能夠交心,有事都可以互相傾訴,生氣的時候,不喝的時候大吵一架,可是過后還是兄弟……”
“皇宮之中,不會有真正的兄弟!”宇泓墨淡淡地道。
宇泓瀚微微而笑:“原本我也這樣以為,就像我認為皇宮不會有真正的夫妻一樣,直到看到九皇弟和九弟妹,才知道事無絕對。其實,九皇弟看似冷漠恣肆,性情叵測,似乎很難親近,可是如如果能夠讓九皇弟認可的話,卻是不會變的,只要對方不變……因為覺得九皇弟是這樣的人,所以我想要試試看。”
這話已經有些越界了!
宇泓墨微微皺眉:“六皇兄想要改打感情牌了嗎?難道就不怕我會出賣你嗎?”
“出賣我對你有什么好處?”宇泓瀚揚眉一笑,眼眸中有著些許狡猾閃爍,“何況,眼下九皇弟你擺明了對皇位沒有興趣,想要扶持我上位,那么,如果我對你有不好的印象,將來對九皇弟你也沒有好處吧?因小失大,損人不利己,這么不明智的事情,九皇弟應該不會去做吧?”
“……六皇兄你真的很聰明,很擅長審時度勢!”宇泓墨微微笑著,微微咬牙。
也很懂得順桿爬!
宇泓瀚忍不住笑道:“九皇弟你似乎有些惱了,怎么,被我說中了?”
“我想說的是,六皇兄你與其把你的聰明才智用在揣摩我的心思上,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說服西華門外的舉子,如何應對宇泓燁和柳貴妃接下來的算計。六皇兄不會認為,宇泓燁和柳貴妃會就這么認栽吧?”宇泓墨冷冷地道,臉色有些陰沉。
宇泓瀚點點頭,道:“看來我之前的話對九皇弟你果然有觸動,所以才會如此關切地叮囑為兄。為兄在這里謝過九皇弟的好意。投桃報李,九皇弟果然是重情之人!那九皇弟,科舉舞弊這件事,我真的很好奇,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設計宇泓燁的?”
投桃報你個大頭鬼的李!
宇泓墨微微皺眉,他倒是第一次發現,宇泓瀚原來這般厚臉皮!
“六皇兄你真的這么好奇?”宇泓墨挑眉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