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壽昌伯府和裴府退親了?春陽宮內,得到消息的宇泓墨定定地看著報信的寒鐵,原本正在看的信箋被他握在手心里,皺成了一團,瀲滟的眸微微瞇起,透漏出從未有過的冰寒氣息,陰冷懾人。
私情,退親……
正是,聽說壽昌伯府因此與裴府大吵一架,壽昌伯和壽昌伯夫人回府的路上一直都在罵罵咧咧,并沒有避諱,看起來是故意想把事情鬧開的。卑職在旁邊聽著,都是在說裴四小姐不……不檢點,與男子有私情,這門親事不能要,非退不可之類的話,卑職就立刻趕回來了。
在白衣庵的時候,寒鐵就有些懷疑自家殿下的心思,上次在裴四小姐的閨房找到失蹤的九殿下后,就更加確定了。因此聽到此事與裴四小姐有關,不敢延誤,立刻趕回宮中稟告九殿下。
盡管本就猜測那位裴四小姐在九殿下心中有一席之地,但是,看到這樣的九殿下,寒鐵還是忍不住心中一凜。
以前無論遇到怎樣的難題,九殿下素來都是笑無忌的模樣,鳳眼含情,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殿下露出這樣全然的凜寒表情,明知道九殿下此刻的怒氣并非由他而起,但被這樣的目光掃視著,心頭仍然忍不住森寒透骨。
看來,他還是低估了那位裴四小姐在九殿下心中的地位。
只是,寒鐵不明白,如果九殿下對裴四小姐有意,以他的本事和榮寵,攪和了壽昌伯府和裴府的婚事易如反掌,為何卻從來都沒有異動?似乎從得知這場婚事開始,九殿下最經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春陽宮最高的樓閣房頂上,遙望著裴府的方向。而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就是那夜突然失蹤,后來出現在裴四小姐的閨房內。
反復思量,寒鐵卻還是揣摩不出自家殿下的心思。
壽昌伯離府的路徑人多嗎?以寒鐵你來看,這消息的散播能有多快?知道這時候要先處理善后,宇泓墨強壓下怒氣,仔細地詢問道。
畢竟是內城,雖然有些人議論紛紛,但至少要到明天才能傳開。寒鐵回答道。
宇泓墨微松了口氣,思索了會兒,起身推開書桌上的東西,提筆寫了封信,封好,交給寒鐵道:這封信你立刻送到外城梨花胡同最里面的那家。如果主人不在,逼也要逼問出他的下落,親手交到他的手上,一定要快,而且確定,不準出絲毫錯漏!
屬下明白!寒鐵接過信封,立刻便出宮去了。
等到寂靜的書房只剩下宇泓墨獨自一人,原本就陰冷駭人的表情更是幾乎能凝出冰霜下,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書桌上,怒聲喝道:該死!
該死的傅君盛,該死的壽昌伯府!
雖然太后和父皇確說過那樣的話,但壽昌伯府和裴府定親在前,天經地義,誰也挑不出理來,事情便就此罷休了。即使父皇和太后心有不甘,但顧忌之口,也不可能太出格,堂堂的壽昌伯府,連這點小風小浪都擔當不起來嗎?居然在這個時候退婚,想要討好父皇和太后不說,偏偏做婊子還想立牌坊,想給元歌冠上一個私相授受的罪名,把錯全推到元歌身上,全然不顧及元歌一介女子,要如何承受這種種風浪!
不,不對,或者壽昌伯府根本就是故意這么做的。
他們先提出退婚,勢必得罪了元歌,害怕元歌真的入了宮,成為妃嬪,將來得了勢會找他們算賬,于是玩了這么一手。既能把退親的過錯推到元歌身上,避免被人說賣妻求榮,戳脊梁骨;又能趁機毀掉元歌的清譽,這樣的女子將來必定不可能入宮,也就鏟除了后患!好!好壽昌伯府!好一個壽昌伯!
居然這樣對待元歌,算計元歌!
那是他心心念念,魂牽夢縈的女子,是他視若珍寶,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的人,壽昌伯居然敢這樣欺辱她!早知如此,他就不該忍讓,早就該……
這筆賬他記下了。
將來若不讓壽昌伯府付出代價,他就不叫宇泓墨!
在無人的空房間內,宇泓墨再也不必掩飾,恣意地展露出他的怒氣,直到門外傳來寒鐵的聲音才稍微收斂,深吸一口氣,調整好表情,讓他進來。
回稟殿下,那人在家,屬下已經將信交到了他的手里,他說殿下所托之事,他必會辦妥。至于報酬,以后再說。
宇泓墨正要說話,外面忽然傳來太監的通報聲:九殿下,柳貴妃娘娘派人請您到長春宮一趟!
同一時間,梨花胡同最里間的偏僻宅院。
說了臨江仙那件事后,不會再來找我,以九殿下的一九鼎,居然也會反悔……顏昭白若有所思地笑著,宇泓墨這等于是送上門來讓他敲竹杠,那樣精明干練的人,也會做這種事情,看來裴四小姐在他心中的分量,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重。
想著,取過另一封由慶元商行掌柜送過來的信,看著上面娟秀的字跡,忽然挑眉一笑,將兩封信并排放在一起,有些失笑,這兩個人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不過也是,要論放消息散播傳,當然是茶樓酒肆,商家店鋪最容易,消息流通最快……
取過火石,將兩封信同時燒掉。
真是可惜,大好的敲宇泓墨竹杠的機會,就這樣白白錯過了。顏昭白笑著搖搖頭,對身邊的隨侍道,去把商行的掌柜叫來,我有事要吩咐,要是到了就讓他們在這里等著,我先去看看小姐。說著起身朝顏明月的房間走去。
也罷,裴四小姐救過明月,他欠的人情大了,就當是個小小的報答吧!
御書房內一片寂靜,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顫抖不已的鎮國侯身上。
此刻,鎮國侯實在是后悔莫及。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那樣迫不及待地想要踹掉裴府這門親事,借葉問筠攀上后族。現在雖然如愿以償得到了葉問筠這門婚事,但葉問筠卻被九殿下當場羞辱,太后出趕她出宮,徹底失寵,不再是榮耀而是累贅,卻偏偏是皇后下懿旨賜的婚事,想要退都不可能。這次又因為退親之事,被萬關曉這個小人反咬一口,將所有罪責都推到了鎮國候府的身上,反而顯得他光明磊落,品行高潔。
如今,大概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鎮國候府為了高攀葉家,毀諾悔婚,又為了不被人戳脊梁骨,把污水潑到了裴元歌的身上,想收買萬關曉污蔑裴元歌,結果萬關曉卻是個坦蕩磊落的君子,當場拆穿。在所有人的心里,鎮國候府就是個攀龍附鳳,虛偽陰損的跳梁小丑了吧?
可天地良心,真是這個萬關曉到鎮國候府說跟裴元歌有私情,他才會退婚的啊!
但現在,還會有誰相信他?
就算他再怎么說,別人也只會以為他是困獸之斗,抵死不認的無賴。鎮國候府心頭苦澀難,卻又無法辯白,只能伏地泣道:皇上,請您開恩明鑒,老臣……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幾乎昏死過去。
開恩,這會兒你知道求皇上開恩?那你詆毀我家歌兒名譽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別人的死活?以裴諸城的個性,素來不與老弱婦孺計較,但鎮國侯這次所做的事情,實在是觸到了他的逆鱗,讓他無法忍受。
看到裴諸城駭人的神情,萬關曉更加慶幸自己的決定,如果不是他頭腦還算清醒,沒有被鎮國侯世子的花巧語所騙,此刻恐怕早就被拆穿了。對著鎮國侯,裴尚書尚且如此,自然更加不會對他一介舉子客氣,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裴諸城,這事就算本侯有錯,你也已經砸了鎮國候府,還想怎么樣?鎮國侯心頭本就憋屈,再被裴諸城這一擠兌,更加覺得難受,忍不住硬著脖子道。
裴諸城橫眉豎眼地道:砸了你鎮國侯府那是輕的,你敢詆毀我家歌兒的名譽,這事兒沒完!說著,轉身向皇帝道,皇上,現在真相大白,鎮國侯詆毀我家歌兒的閨譽,不啻于逼她去死,這件事,皇上必須要給臣和臣的女兒一個公道,不然,臣就算撞死在這御書房,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皇上,裴諸城這是威脅您,這種臣子,不嚴懲不足以警戒世人!鎮國侯抓住機會進。
他的父親是莊明皇帝的愛將,立下無數功勞,因為被封為鎮國公,到他襲爵時減了一等,成為鎮國侯。但畢竟是忠良之后,皇上總要給三分顏面。只是這件事畢竟是他理虧,如果現在能抓到裴諸城的短處,皇上想要為他說話,從輕發落就能名正順些。
臣并未威脅,只是有感而發!裴諸城咬牙,聲音沉痛,皇上,臣無子,只有四個女兒,而歌兒是臣最疼愛的女兒,她生母早逝,長到現在,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臣常年在邊關,難以照料周全,對她實在有著諸多歉意。當初,鎮國候府的婚事,是臣為她擇定的,如今壽昌伯府的婚事,也是臣為她定的,可結果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推到了火坑里。臣從來沒能為歌兒做過什么,反而接連害她受苦,這次的事情如果再不能還歌兒一個公道,臣有什么顏面回府去見歌兒?又有什么顏面去見她九泉之下的母親?皇上,今天您如果不處置鎮國侯,臣寧可血濺御書房!
說著,鄭重其事地磕頭下去,神態凜然,顯然并非虛。
皇帝有些頭疼,再度揉了揉太陽穴,這個愣頭青!想了想,開口道:今日之事,的確是鎮國侯的不是,捏造謠,詆毀女子清譽,德行敗壞,著減爵三等,降為一等伯,罰俸一年。裴諸城,這樣你可滿意?
自大夏王朝建國以來,爵位只有世襲減等,除非犯下大錯,否則很少有被處罰減等的。當今皇帝登基以來,這是第一次減勛貴的爵等,地位俸祿的削減自然不必提,單這份減等的屈辱,就足夠鎮國候府成為京城的笑柄。
裴諸城卻揚聲道:不夠!
那你還想怎樣?皇帝口氣很有些不善。
裴諸城恭聲道:臣要鎮國侯和鎮國侯世子親自登門,當眾向我家歌兒賠禮道歉。而且,此后我家歌兒若因此事有任何名聲損毀,鎮國候府必須全權負責善后!
裴諸城,你不要欺人太甚!鎮國侯嘶聲喊道,被減爵已經讓他顏面無存了,居然還要他堂堂鎮國侯,去向裴元歌那個小女娃登門賠禮道歉?裴諸城,老夫好歹這么大歲數了,你家裴元歌受得起老夫的賠禮道歉嗎?你就不怕折她的壽!再者,什么叫做此后裴元歌若因此事有任何名聲損毀,我要負責善后?我又不是神仙,難道還能管住別人的嘴嗎?
放心,我家歌兒就算折壽十年,也會樂意看到鎮國侯你來賠禮道歉的。我這個父親都不在意,你緊張什么?裴諸城出嘲諷道,誰叫你管不住自己的嘴,非要滿口胡謅,污蔑我家歌兒?
你——鎮國侯氣得只發昏。
夠了!皇帝冷聲喝道,此事由朕決斷,就如裴愛卿所決斷便好。鎮國侯你自己做出來的事情,自己收拾善后去,朕這個皇帝,不是專為你們這些勛貴收拾爛攤子的!給朕滾出去,回府好好反省!萬關曉和裴二小姐都退下,裴諸城,說到這里,頓了頓,聲音微微變冷,你給朕留下!
聽皇帝的口氣似乎很不悅,也是,哪個皇帝會喜歡被臣子以撞死相要挾的?被裴諸城這樣威逼著決斷此事,帝王顏面何存?留下裴諸城肯定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就算這會兒能放過他,以后也會不輕饒!
想到這里,鎮國候稍微覺得出了口氣,請罪退了出去。
裴元巧擔心地看了眼仍然直挺挺地跪著的裴諸城,帶著丫鬟思巧也退了下去。
御書房內只剩皇帝和裴諸城二人。
皇帝慢慢地打量著裴諸城,忽然把奏折往桌上一扔,嘴角微彎,似乎勾出一抹笑意,卻又似乎帶著一抹冷意,喜怒難辨地道:行啊,裴諸城,在刑部幾個月,練出來了啊!砸了鎮國候府,鬧到朕這里來,讓朕給你們斷家務事,又以死相要挾,逼朕處置鎮國侯。敢拿朕當槍使,脅迫朕,這份心性手段,比起十七年前提刀追得老御史駕車滿街跑的愣頭青,裴諸城,你長進了不少啊!
這番話很難分辨是夸獎還是震怒。
裴諸城有些不自在地道:臣不知道皇上在說什么。
你讓裴二小姐假冒裴四小姐,以此來拆穿想要攀誣的人,的確是高招。不過,這種招數只能用一次,所以要找個夠分量的中間人來見證,是不是?你和鎮國候府的家事,朕不會理會,但是你砸了鎮國候府,鎮國侯就一定會狀告到朕跟前來,要決斷這件事,裴四小姐的清白是關鍵,朕想不給你做這個中間人都難。行啊,裝著耍你的愣頭青脾氣,算計了鎮國侯,也算計到朕的頭上來了,是不是?皇帝不緊不慢地說著,眸光深邃幽暗。
裴諸城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道:臣本來就是愣頭青,他鎮國侯敢這樣污蔑臣的女兒,臣只恨砸得輕了!
是砸得輕了。皇帝似笑非笑地道,既然這么怒氣上涌,怎么沒把皇祖父賜給鎮國候府的那塊匾給砸了?有本事你去砸了那塊匾,朕就信你真是愣頭青脾氣發作了!
雖然沒有看到被砸的鎮國候府,不過如果那邊御賜的匾被砸了,鎮國侯不可能忍氣吞聲。
知道再也遮掩不過去,裴諸城小聲嘟囔道:臣是愣頭青脾氣發作了,可那不代表著臣就是傻子白癡。好歹臣也做了幾個月的刑部尚書,砸御賜的匾,那是板上釘釘的罪名,臣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剛剛不是還說要血濺御書房嗎?皇帝揚眉,怎么這會兒又愛命了?撞去呀!
情況不同,臣砸鎮國候府的時候,想到是要為女兒出氣,讓鎮國候府丟臉,這時候沒必要搭上命。但剛才如果皇上不肯秉公決斷,非要維護鎮國候府的話,臣拼著性命不要,也要為我家歌兒討回一個公道!即使被皇帝的眼神看得心頭發毛,裴諸城依然堅持道,臣是男子,在外面再怎么憋屈都無所謂,但是絕不容忍欺辱臣的女兒,誰都不行!臣若是連自己的女兒都無法庇護,還談什么出入朝堂,為國為民?那不是笑話嗎?